《《沐光韶华》》谢予光

13、第 13 章

　　四月一日，愚人节。

　　江韶安从早上起床就异常安静，一种近乎透明的沉寂笼罩着她。她比平时更紧地裹着那件宽大的校服外套，仿佛要将自己与这个日子隔离开来。她知道林沐婉记得她的生日——几天前，陈薇医生温和地问起过，她含糊地答了。她猜林沐婉会有所表示，一份小礼物，或者一句“生日快乐”。她甚至预设好了自己该如何反应——扯动一下嘴角，说声“谢谢”，然后迅速将这个话题埋葬。

　　她讨厌这一天。她的出生，仿佛是命运对她父母婚姻、对她整个人生的一个拙劣模仿的玩笑。每一句“生日快乐”听起来都像反讽。

　　放学后，她磨蹭到最后才走出教室。夕阳将教学楼拖出长长的影子。她以为会像往常一样，看到林沐婉的车等在老地方。但校门口空荡荡的。

　　一种微妙的、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失落感，像细小的藤蔓缠绕上来。她深吸一口气，拉高衣领，准备独自走回那个临时的“家”。

　　“江韶安。”

　　清泠泠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她猛地回头，看见林沐婉正站在校门旁那棵巨大的香樟树下，手里没有拎着任何像礼物的东西，只是提着一个普通的帆布包。夕阳的金光穿过树叶的缝隙，在她身上跳跃，她微笑着，眼神温和如常。

　　“走吧，”林沐婉走上前，很自然地与她并肩，“今天不去超市买菜了，我们换个地方。”

　　江韶安没问去哪里，只是沉默地跟着。她们没有乘车，林沐婉带着她，穿行在梧浣市日渐熟悉的街巷，最后，停在了一个……街心公园的入口。

　　这个公园很小，只有几个简单的健身器材，一片草地，和几条长椅。但此时，夕阳正好，将一切都镀上了一层暖融融的金边。最让她怔住的是，在草地中央，铺着一块干净的野餐垫，上面放着——

　　一个蛋糕。不是店里买的精美蛋糕，而是看起来有些笨拙的、自制的蛋糕，奶油抹得不算平整，上面用果酱歪歪扭扭地写着：For 韶安。

　　旁边，放着两本崭新的书，和一碗……热气腾腾的长寿面。

　　“生日快乐，韶安。”林沐婉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

　　江韶安站在原地，脚像被钉住了。她看着那块垫子，那个蛋糕，那碗面，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没有喧闹的派对，没有多余的礼物，没有她预想中任何形式的“庆祝”。只有这片安静的夕阳，和一份……过于用心的简单。

　　“我……我不想过生日。”她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干涩，带着她自己都厌恶的哽咽前兆。

　　“我知道。”林沐婉走近一步，目光平静地落在她低垂的眼睫上，“所以，我们今天不过生日。”

　　江韶安愕然抬眼。

　　林沐婉指了指那块垫子：“我们只是，在一个普通的放学后，来公园坐坐。顺便，吃一块我第一次尝试、做得不太成功但味道应该还不错的蛋糕。再顺便，履行一下监护人的责任，让你在生日这天吃到该吃的长寿面。”她的语气那样自然，仿佛这一切真的只是一连串的“顺便”。

　　她拉着僵硬的江韶安在垫子上坐下，递给她一双筷子：“先吃面，凉了就不好吃了。你外婆以前说，你妈妈小时候过生日，她一定要亲自做一碗阳春面，后来……你妈妈也这样对你，对吗？”

　　江韶安的指尖猛地一颤。她看着碗里清汤白面，上面卧着一个圆润的荷包蛋，几点翠绿的葱花。记忆的闸门被这句轻描淡写的话轰然撞开——外婆系着围裙在厨房忙碌，妈妈笑着把煎得金黄的荷包蛋夹到她碗里，说：“我们安安吃了面，以后都顺顺利利的……”

　　滚烫的液体毫无预兆地涌上眼眶，她慌忙低下头，死死盯着那碗面，筷子捏得指节发白。

　　林沐婉没有催促，只是安静地坐在她身边，望着天边燃烧的晚霞。

　　过了很久，久到夕阳又下沉了一寸，江韶安终于拿起筷子，极其缓慢地，夹起一绺面条，送入口中。面条软硬适中，汤汁清淡却鲜美。她一口一口地吃着，眼泪无声地大颗砸进碗里，混着面条一起咽下。咸涩的，却也是温暖的。

　　吃完面，林沐婉打开那个丑丑的蛋糕，切下一块，放在她面前的纸盘里。“尝尝？失败了不许笑。”

　　江韶安用叉子挖了一小块，放进嘴里。奶油甜而不腻，蛋糕体松软。很好吃。比她吃过的任何昂贵的蛋糕都好吃。

　　“这本书，”林沐婉拿起那两本新书，递给她一本，《万物有灵且美》，“是一个兽医写的，里面有很多温暖有趣的小故事。感觉你会喜欢。”又拿起另一本，是英文原版的《小王子》，“这本……等你哪天想流畅地读英文时，可以看看。你的语感真的很好，荒废了可惜。”

　　没有刻意回避她的痛苦，也没有过度强调她的特殊。只是在她愿意往前走的时候，默默在她前方放下一盏小灯，一盏散发着书本馨香和食物暖意的小灯。

　　江韶安摩挲着光滑的书封，心里那片冰封的荒原，仿佛被这夕阳、这碗面、这个笨拙的蛋糕和这两本书，凿开了一个小口，有温润的春水细细地流淌进来。

　　“林老师……”她抬起头，泪痕未干，眼神却不再是全然的死寂，而是带着一种复杂的、汹涌的情绪，“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这个问题，她问过，但此刻，它有了不同的重量。

　　林沐婉看着她，看着她眼中那片开始融化的冰湖，看着她努力想要理解、想要抓住什么的脆弱模样。她没有像上次那样用拥抱和誓言回答。她只是微微倾身，伸出手，用指尖，极其轻柔地，拂去了她脸颊上残留的一滴泪珠。

　　她的指尖带着微凉的温度，触碰却轻得像羽毛。

　　那一刻，空气仿佛凝固了。公园里的喧嚣远去，只剩下彼此清晰的呼吸声。

　　江韶安猛地屏住了呼吸，心脏像是被那轻柔的触碰烫了一下，骤然失序地狂跳起来。一种陌生的、滚烫的热意从被触碰的那一点皮肤迅速蔓延开，烧得她耳根发烫。她怔怔地看着林沐婉近在咫尺的、温和而专注的脸，看着她清澈眼底映出的、自己惊慌失措的倒影。

　　这不是师长对学生的安慰，不是医生对病人的怜悯。这个动作，这个距离，这个眼神……太过亲密，太过逾越，带着一种她无法理解、却本能感到心悸的温柔。

　　林沐婉的手很快收了回去，仿佛刚才那个越界的动作只是一个错觉。她重新坐直，语气恢复了平时的温和：“因为你是江韶安。”她顿了顿，补充道，目光落在远处嬉闹的孩子身上，声音很轻，却清晰地传入江韶安耳中，“值得所有的好。”

　　夕阳彻底沉入了地平线，天边只剩下瑰丽的晚霞。暮色温柔地笼罩下来。

　　江韶安低下头，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那本《小王子》的书页，心脏依旧在胸腔里杂乱地敲着鼓点。手臂内侧的旧伤似乎又在隐隐作痒，但这一次，她没有去按压它。

　　那个轻柔的触碰，像一颗被无意间埋下的种子，带着陌生的温度和悸动，落进了她刚刚开始松动的心土里。她还不明白那是什么，只知道，那感觉……和她以往认知里的任何情感，都不同。

　　不是感恩，不是依赖。

　　是一种，让她感到害怕，却又忍不住想去靠近的……暖意。

　　暮色渐深，林沐婉开始收拾东西。“回去吧，晚上凉了。”

　　江韶安默默点头，帮忙将东西收进帆布袋。起身时，她偷偷看了一眼林沐婉被晚风吹起发丝的侧脸，心里那片荒原上，似乎有了一颗……名为“林沐婉”的，微小而固执的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