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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 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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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云海翻涌,殿中却只有两人清浅的呼吸声,以及一种无声的、紧密的联系在缓缓流淌。
知微盘膝坐在云床上,试图入定,调理因忘川水而微有滞涩的神魂。然而,那份空茫之后,是一种更深沉的疲惫,并非来自肉身,而是源于神魂深处,仿佛经历了一场无声的鏖战,耗尽了所有心力。
一丝极细微的灵力波动自身侧传来。
知微睁开眼,看见清辞不知何时已起身,去偏殿取来了茶具。清辞的动作行云流水,煮水、温杯、投茶、冲泡……每一个步骤都带着优雅,与他方才在殿外那煞神般的模样判若两人。
氤氲的热气升起,带着清冽的茶香,驱散了殿内一丝若有若无的冷寂。
清辞将一杯茶双手奉至知微面前。茶水色泽清碧,几片茶叶在杯中缓缓舒展,如同初生的嫩芽。
“主人,用些茶,安神。”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
知微接过,指尖触碰到温热的杯壁,那暖意似乎顺着经络,稍稍熨帖了神魂深处的疲惫。他低头轻啜一口,茶汤入口微苦,旋即回甘,一股温和的灵气散入四肢百骸,让他紧绷的神经稍稍松弛。
他抬眸,看向静立一旁的清辞。青衣墨发,身姿挺拔,苍青色的眼眸正一瞬不瞬地望着自己,那里面清晰地映照出他此刻略显苍白的容颜,除此之外,再无他物,专注得仿佛天地间只剩下他一人。
“你……”知微顿了顿,放下茶杯,指尖无意识地在温润的杯壁上摩挲,“似乎很熟悉这些。”他指的是煮茶,也指的是……照顾人。
清辞微微垂眸,长睫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伴您日久,看得多了,便会了。”
他的回答避重就轻,没有提及那漫长岁月里,他作为一支笛子,被知微握在手中,贴在心口,感受着他的喜怒哀乐,也铭记着他每一次因无人照料而独自饮下的冷酒,熬过的长夜。那些无声的观察,化作了此刻本能的行为。
知微沉默了片刻。忘川水抹去了他与云辰相关的一切,却并未损及他其他的记忆与认知。他清楚地知道,一个器灵化形,尤其是像清辞这般,甫一化形便拥有如此强大力量与清晰神智的,绝非易事,更非朝夕之功。这需要漫长岁月的温养,需要契机,更需要……执念。
他看着清辞,这个由他亲手锻造、以仙元心血日夜温养而生的器灵。他们之间那份血契的联系,比任何言语都更真实。即便忘了前尘,这份联系也根植于他的神魂本源,无法割裂。
一种莫名的、微弱的依赖感,在这片废墟般的心境中悄然滋生。至少,还有他在。
“不必总是站着,”知微移开目光,望向窗外无尽的云海,声音轻缓,“坐吧。”
清辞从善如流,在他身侧不远处的云凳上坐下,姿态依旧端正,却不再显得那么具有压迫感。
殿内再次陷入寂静,却不再冰冷,反而有种难言的安宁。
然而,这份安宁并未持续太久。
殿外,先是传来一些模糊的争执声,似乎有仙侍试图阻拦什么,接着,一个压抑着痛苦、焦躁甚至是某种恐慌的声音,穿透了殿门的阻隔,清晰地传了进来。
“知微!知微你出来!我知道你在里面!”
是云辰。
他的声音嘶哑,带着伤后的气虚,却又执拗地一遍遍呼喊着。
“你听我解释!九霄云殿上的事,是我不对,我不该那般说你,你出来,我们好好谈谈!”
“知微!那个伤我的人是谁?他为何会在你殿中?你让他出来!”
“我知道你生气了,你怪我……你打我骂我都行,别不见我!”
声音由最初的焦躁,逐渐染上了哀求的意味,甚至带上了几分语无伦次。
知微端坐在云床上,面容平静无波。那一声声呼唤,如同石子投入深潭,却惊不起半点涟漪。他听着那些话语,感觉像是在听一个与自己毫无关系的陌生人的呓语。“云辰”这个名字,于他而言,只是一个空洞的符号,引不起任何回忆,也牵不动丝毫情绪。
他甚至有些疑惑,这人为何如此执着?他们之间,难道真有过什么值得他这般纠缠不休的过往吗?可惜,他什么都不记得了。
他转头,看向身旁的清辞。
清辞的脸色已然沉了下去,那双苍青色的眼眸里凝起了寒霜,方才煮茶时的温和气息荡然无存,周身再次弥漫开那种生人勿近的冷冽。但他并没有动,只是看着知微,似乎在等待他的指示。
殿外的声音还在持续,带着越来越明显的痛苦和不肯放弃的偏执:“知微!你回答我!你难道真的……真的忘了我们之间……”
“吵。”知微轻轻吐出一个字,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带着被打扰后的淡淡不悦。他并非动怒,只是觉得这持续的噪音,破坏了他此刻需要的、用以修复神魂的宁静。
这个字落入清辞耳中,如同接到了最明确的指令。
他倏然起身。
“我去让他闭嘴。”声音冰冷,带着毫不掩饰的厌烦。
“不必。”知微却摇了摇头,他抬手,指尖在空中虚虚一点。
一道柔和却无比坚韧的仙力屏障无声无息地升起,如同一个透明的琉璃罩,将整个明澄殿的内殿彻底笼罩。殿外所有的声音,呼喊、哀求、甚至是云辰因动作牵扯伤口而发出的闷哼,瞬间被隔绝得干干净净。
世界重归寂静。
做完这一切,知微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重新端起那杯尚未喝完的茶,轻抿了一口。茶水已温,入口正好。
清辞看着他的动作,眼底的寒意渐渐消融,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的、难以言喻的情绪。他重新坐下,目光落在知微平静的侧脸上。
他的主人,饮下忘川水后,并非变得脆弱,而是剥离了那些不必要的牵绊与痛苦,显露出一种更为纯粹、也更为……冷漠的本质。这种冷漠,并非无情,而是将所有的感知与情绪,都收敛到了极处,只留给他在意的人和事。
而此刻,自己显然是被划归在“在意”范围内的。
这个认知,让清辞的心底泛起一丝几近战栗的满足。
“他……”知微放下茶杯,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看向清辞,语气带着纯粹的、求解般的疑惑,“口中说的‘月下对弈’、‘瑶池共饮’是什么?”
他忘得彻底,连这些可能曾经美好的片段,也一并抹去,只剩下旁人口中零碎的、无法引起共鸣的词句。
清辞迎上他的目光,神色没有丝毫变化,声音平稳而肯定:“无关紧要的旧事,许是他记错了,或是……臆想。”
他顿了顿,看着知微那双清澈却空茫的眼睛,补充道,语气带着一种引导式的轻描淡写:“一个无关紧要的疯子罢了,主人不必理会。”
知微闻言,点了点头,脸上那点微末的疑惑也随之散去。既然清辞说是无关紧要,那便是无关紧要。他不再去想云辰,不再去想那些模糊的词汇,将注意力重新放回自身神魂的调理上。
殿内茶香袅袅,隔绝了外界所有的喧嚣与纠缠。
清辞静静守在一旁,看着他的主人闭目调息,看着那长而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安静的阴影。殿外那个曾经让主人痛苦不堪的人,此刻正如困兽般徒劳地撞击着无形的屏障,发出无声的呐喊。
而他,清辞,终于可以名正言顺地、毫无阻碍地,守在他的主人身边。
将那些过往的阴霾,那些令人作呕的纠缠,彻底隔绝在外。
他的指尖,在宽大的袖袍中微微蜷缩,感受着体内那磅礴的、因化形而彻底苏醒的神器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