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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哑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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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辆的引擎声熄灭后,那寂静便如同湿冷的裹尸布,一层层缠绕上来。
不是寻常的安静,寻常的安静里总有细微的声响。风的流动、虫的低鸣、甚至土壤呼吸的微息。
这里的寂静是死的,是被吮吸干净后的空洞。空气本身仿佛失去了活力,不再传递振动,我的耳廓徒劳地捕捉着,却只听到自己血液在颅内奔流的、过于响亮的回响。
钟先生身上那股臭氧与消毒剂混合的、非人的气味,在这凝滞的空气里显得格外刺鼻。
“我们已在边缘区。”他的声音传来,音调平稳得诡异,字句像是落在吸音棉上,没有激起丝毫空气的涟漪,直接钻进我的耳朵,“核心区在前方。设备失效,通讯断绝。”
我点了点头,盲杖试探着向前点去。杖尖触地,预期的清脆“哒”声没有出现,只传来一声短促、沉闷的“噗”,像是戳进了潮湿的沙土,声响被迅速吞噬。
脚下的地面,触感也变得模糊,失去了往常水泥或柏油路应有的纹理反馈,只剩下一片令人不安的、均质的软腻。
越往里走,这种软腻感越强。感觉不是踩在坚实的地面上,而是踩在某种巨大生物的、覆盖着粘液的皮肤上。
空气中开始弥漫一股干燥的尘埃气,混杂着类似老旧变压器短路时发出的焦糊臭,但这股味道深处,又潜藏着一丝极其微弱的、令人作呕的甜腥,像是变质了的奶粉混合了铁锈。
这甜腥气,与那直接作用于我神经的、扭曲的摇篮曲旋律紧密相连。
那旋律……它不通过耳膜。它更像是一种振动,一种压力,直接作用在我的头骨、我的牙齿、我的脊柱上。它重复着一段本该温馨的调子,但每个音符都走了形,拖长了尾音,带着一种冰冷的、催眠般的恶意。我的喉咙开始不受控制地发紧,吞咽变得困难,声带隐隐作痛,仿佛被无形的冰冷手指扼住,警告我不得发出任何属于自己的声音。
我必须调动全部意志,去“倾听”体内那片“燃烧的寂静”。它不是我幻想出的概念。它具体表现为一种位于我胸腔偏下的、持续的、低沉的温热共鸣,像是一块在体内缓慢燃烧、永不熄灭的炭。当我集中精神时,能“感觉”到它散发出的、无形的“波纹”,这波纹带着一种干燥的、类似焚香后余烬的气味,与我周围那潮湿、甜腥的寂静形成对抗。此刻,我正努力让这“炭火”烧得更旺一些,让那余烬的波纹更清晰地荡漾开来,驱散侵入我神经的冰冷旋律。
路上,我“遇到”了那些“静默者”。不是看见,是感知到。当他们靠近时,那股甜腥气会略微加重,他们周围的空气会产生一种微弱的、向内塌陷般的流动感,仿佛他们自身成了吸收声音和生机的黑洞。他们没有脚步声,没有呼吸声,只有一种麻木的、被牵引的移动感。我像避开黑暗中无声的礁石一样,凭借盲杖对地面软腻程度变化的细微感知,以及空气中那塌陷感的指引,小心地绕行。
按照脑海中那孩子意识碎片传递的模糊方位,我找到了入口——一个向下延伸的、散发着浓重铁锈腥气和陈年霉味的洞口。冰冷的、锈蚀剥落的铁梯在我手下发出吱嘎的呻吟,在这片死寂中显得格外刺耳。每向下一步,空气就潮湿一分,沉闷一分,那摇篮曲的振动也强劲一分,像冰冷的潮水拍打着我的意识堤坝。
终于,踏入了防空洞的底部。
这里的“寂静”拥有了重量和密度。空气粘稠得如同水,每一次呼吸都需要耗费更多力气,肺叶感到压迫。那股焦糊与甜腥的混合气味浓烈到几乎化为实体,粘在喉咙和鼻腔里,带着金属的涩味。脚下的地面完全失去了坚硬感,变成了一种湿冷、富有弹性、微微搏动的基质,仿佛踩在某种巨大生物的口腔内壁上。
无数“静默者”聚集在这里,虽然无声,但他们汇聚在一起的“存在感”形成了一种冰冷的、令人头皮发麻的压力场。我能“感觉”到他们如同雕塑般静止或缓慢移动时带起的、粘滞的空气流动。
而在所有这一切的中心,是一个更加巨大的、散发着绝对冰冷和绝望吸力的漩涡。那就是核心。那个孩子的微弱意识,就像漩涡风眼中一点即将熄灭的、颤抖的烛火。
我停住脚步,盲杖深深陷入那软腻的地面,以此为锚点,抵抗着那无形的吸力。
不能再靠近了。这里就是极限。
我闭上眼睛,将全部精神集中起来。不再仅仅是调动那“燃烧的寂静”,而是开始尝试塑造它。我想起那些泛黄古籍中以指代笔、以心代纸的记载,那些无需外在仪式、仅凭意念与传承便可沟通无形的“心斋”、“坐忘”之法。我回忆起零散的安魂仪轨描述,那些安抚山川精怪、告慰横死之魂的古老咒祝,其核心并非力量压制,而是理解与归引。
我开始在脑海中,以意念为刻刀,以那“燃烧的寂静”为材料,构建一个“容器”。不是囚笼,更像是一个温暖的、无声的巢穴,一个永恒的梦境之茧。我想象着它的形状,它的质感——内部是那“炭火”散发出的、恒定的温热,外部是隔绝一切纷扰的、绝对的静默。我将那份从古籍中领悟到的、对痛苦灵魂的悲悯,以及对“入土为安”、“魂归寂灭”的自然法则的理解,化作无形的符文,烙印在这个意念构建的“茧”上。
这个过程极其耗费心神。我感到额头渗出冷汗,太阳穴突突直跳。体内的那块“炭火”随着我的意念而起伏,温度升高,那“余烬”的气味也变得浓郁,仿佛真的有什么东西在我体内被点燃,散发出安抚人心的檀香与艾草混合般的虚幻气息。
然后,我停止了构建。我将这个以全部意志和民俗智慧塑造出的“温暖的寂静之茧”,通过我与那核心漩涡之间无形的连接,小心翼翼地“推送”过去。
不是攻击,是呈现。是一个饱含悲悯的邀请。
“感受到了吗?”我用意念低语,声音只在意识层面回荡,“这里没有恐惧,没有丢失……只有永恒的安眠……和不会被惊扰的陪伴……”
一瞬间,那冰冷的漩涡猛地收缩,随即爆发出更强烈的抵抗!扭曲的摇篮曲振动如同无数冰冷的针,更加疯狂地刺向我的大脑,那甜腥味也变得尖锐,带着腐败血液的气息。它在拒绝,它眷恋着它病态的统治方式。
我咬紧牙关,承受着这精神的冲击,喉咙里涌上腥甜的铁锈味。但我没有退缩,只是更加稳定地维持着那个“茧”的存在,不断将那份“温暖的寂静”的意念传递过去。
拉锯。痛苦的拉锯。
就在我感觉意识快要被那冰冷的漩涡撕碎时,那孩子微弱的意识火苗,猛地闪烁了一下,传递出一股强烈到无法忽视的渴望——对解脱的渴望,对真正安宁的渴望!
这渴望,成了打破平衡的关键。
庞大的、冰冷的混沌能量,如同找到了宣泄口的洪水,不再是攻击性的冲击,而是带着一种迟疑的、试探性的触碰,然后,猛地涌入了我构建的那个意念之“茧”!
“呜——!”
我发出一声压抑的闷哼,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那不是力量的灌输,是信息的洪流,是情感的污染!无数被剥夺声音的极致痛苦、溺水般的窒息感、被遗弃的深入骨髓的寒冷、以及那份被扭曲成占有欲的、对母亲的思念……所有这些负面感知,如同冰与火的混合物,疯狂地涌入我的意识,冲刷着我的灵魂。
我几乎要在这洪流中崩溃。但我死死守住灵台最后一点清明,牢牢记住那些安魂古籍中关于“守心如一”、“以悲悯化怨戾”的要诀。我不是在承受,我是在净化,在转化!
体内的“炭火”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燃烧”起来,不再是温和的共鸣,而是发出低沉的、仿佛远古祭坛上青铜鼎沸般的轰鸣!那干燥的、带着灰烬与檀艾气息的热流,迎向涌入的冰冷洪流,将它们包裹、分解、融化……
感觉过了无比漫长的时间。
那汹涌的涌入感开始减弱。冰冷的漩涡逐渐平息,那扭曲的、充满恶意的摇篮曲振动,慢慢平复下来,虽然依旧无声,但其内核的冰冷和剥夺感消失了,只剩下一种空洞的、趋于静止的韵律,如同钟摆最终停歇。
周围那粘稠的、拥有重量的寂静,如同退潮般迅速消散。空气恢复了流动,重新变得轻盈。脚下那搏动着的、软腻的“口腔内壁”触感,也迅速退化,变回了冰冷、坚硬、粗糙的水泥地面。
远处,极其微弱但真切的城市背景噪音——模糊的车辆行驶声、隐约的鸣笛——如同天籁般,首次传入了这片被隔绝已久的领域。
那些“静默者”们汇聚成的冰冷压力场,如同阳光下的雾气,骤然消散。我感知到他们的意识光点如同被风吹灭的残烛,纷纷熄灭。他们或许还活着,但灵魂中最重要的部分,已被永远封存于我构建的那个、如今已化为真实的“永恒梦境之茧”中,随着那被安抚的混沌意识,一同陷入了沉寂。
我脱力地向前倾倒,膝盖重重磕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双手撑地,剧烈地喘息着,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尘埃和硝石的味道,却无比甘美。冷汗浸透了我的衣衫,紧贴着皮肤,带来冰凉的触感。
体内,那片“燃烧的寂静”依旧在轰鸣,但它似乎沉淀了许多,温度不再灼热,而是变得温润,如同一块被盘磨已久的暖玉,定居在我的丹田附近。它不再仅仅是“燃烧”,更像是一种沉淀的余烬,内部蕴含着刚刚被“消化”的、归于寂静的力量。周围空气中,那令人作呕的甜腥气已几乎闻不到,只剩下防空洞固有的潮湿霉味和尘土气,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焚香过后的宁静气息,那是我体内“余烬”散发出的余韵。
手腕上的金属腕带传来一阵急促的震动,将我从虚脱中惊醒。是基金会的信号。
我艰难地抬起仿佛灌了铅的手臂,摸索着,找到了那个按钮。用力按了下去。一下,两下。我不知道它发出了怎样的闪光,但那规律的按压反馈,让我确认信号已经发出。
结束了。
北郡市的“哑巴的摇篮曲”,连同那个迷失孩子的痛苦执念,以这种近乎吞噬却又带着超度意味的方式,化为了我体内那片寂静余烬的一部分。
我瘫坐在冰冷的地上,背靠着同样冰冷的墙壁,感受着劫后余生的虚脱,以及一种深沉的、无法言喻的疲惫。
我听着远处逐渐清晰的、属于正常世界的声音,鼻腔里是正常的、不带恶意的尘土气息。
但我知道,我体内的低语,又多了一种旋律——一首被永恒静音的、冰冷的安魂曲。
我休息了很久,直到感觉一丝力气回到身体,才扶着湿冷的墙壁,艰难地站起身。盲杖点地,发出了久违的、清晰的“哒”声,在空旷的防空洞里激起微弱的回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