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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活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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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基金会提供的安全屋,花费了将近一周时间,我才勉强将从北郡市带回的那份“冰冷的寂静”完全消化、沉淀。
它不再是一个外来的入侵者,而是成为了我体内那片“余烬”的一部分,如同投入火中的一块坚冰,最终化为了燃料,让那寂静的燃烧变得更加幽深、难以测度。
但我偶尔会在绝对的安静中,听到一丝极细微的、扭曲的摇篮曲回响。
那是烙印在灵魂上的记忆,提醒着我每一次“引导”背后所承载的重量。
钟先生再次出现时,他身上那股臭氧与消毒剂的味道似乎更浓了些,几乎要完全掩盖掉他作为“人”的任何气息。
他没有对北郡市的事件做任何评价,只是将一个新的、触感冰凉的金属文件夹放在我面前的桌上。
“新的评估任务,陈远先生。”他的声音依旧平稳得没有波澜,“地点,西南山区,铸铁镇。事件,代号‘活祇’。”
我伸出手,指尖拂过文件夹冰冷的表面。这一次,我没有立刻去“阅读”它,而是先问道:“‘活祇’?是指……活着的神祇?”
“当地的称呼。”钟先生解释,语调没有任何变化,“铸铁镇以传承数百年的生铁铸造技艺闻名。但近三个月,镇民行为出现大规模异常。他们开始将铸造出的某些特定铁器——主要是农具和炊具——当作活物般供奉、祭拜,并与这些铁器进行……深度交流,甚至声称能听到铁器的‘低语’和‘指示’。部分极端者,出现了躯体金属化的倾向。”
将铁器当作活物祭拜?躯体金属化?这听起来比剥夺声音的摇篮曲更加怪诞和……具有物理侵蚀性。
“前期侦察人员传回的最后信息提到,镇中心的老铸铁工坊是异常的核心源头。他们描述了一种……‘铁腥味的梦呓’,以及工坊地下可能存在的、非正常的‘熔炉’活动。随后失联。”钟先生补充道,“考虑到泽县的‘影蚀’与北郡的‘哑域’都表现出对特定规则和感知的扭曲,基金会认为,‘活祇’事件可能具备类似特征。你的经验……是稀缺资源。”
我没有犹豫。不仅仅是为了基金会的任务,更是为了我自己。我需要更多的“样本”,去理解这些混沌意识的不同形态,去摸索那条在疯狂中维持平衡的、岌岌可危的道路。而且,“铁器”、“铸造”、“祭拜”……这些词汇让我想起古籍中关于“金铁之精”、“物久成怪”以及地方性“工匠崇拜”的记载,或许能找到一些应对的脉络。
“我需要准备一些东西。”我说。并非武器,而是一些可能有助于“沟通”或“安抚”的民俗物品。我列了一个单子给钟先生,包括特定年份的桃木枝、陈年的朱砂、以及数种气味浓烈的草药——这些东西在某些仪式中,常用于“定魂”、“驱邪”或“沟通鬼神”。
钟先生没有询问用途,只是简短地回答:“可以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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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带着一个装满这些物品的帆布包,再次坐上了基金会那寂静得可怕的车辆,向着西南山区驶去。
进入铸铁镇地界,最先感受到的不是寂静,而是声音和气味。
一种低沉、持续、无处不在的金属嗡鸣笼罩着整个区域。它不是来自某个具体的源头,而是仿佛从大地、从空气、从每一栋建筑中渗透出来,带着一种冰冷的、非生命的活力。这嗡鸣声直接压迫着耳膜,让牙齿微微发酸。
与之相伴的,是浓烈到令人窒息的铁腥气。不是新鲜血液的腥,而是生铁锈蚀、炉火燃烧、金属被反复捶打后混合在一起的、厚重而尖锐的气味。这气味里,还夹杂着一丝灼热的、类似熔融石英的异样甜味,以及一种……油脂被高温炙烤后的焦糊恶臭。
车辆在镇口停下。钟先生没有下车的意思。“镇内情况复杂,非必要,我们不进入。信号干扰严重,这个给你。”他递给我一个比北郡市那个更厚重的腕带,“加强型定位和生命体征监测,内置紧急照明和少量高能量补给。祝你好运,陈远先生。”
我拎起帆布包,握紧盲杖,独自走下车。
脚踏上镇外的土地,感觉土壤异常的坚硬、干燥,仿佛水分都被蒸发殆尽。盲杖点地,传来的反馈不再是松软或坚实,而是一种带着细碎颗粒感的硬脆,像是踩在遍布铁砂的地面上。
沿着道路向镇内走去,那金属的嗡鸣声越来越响,逐渐压过了其他一切声音。风在这里也带着一股干燥的、刮擦似的质感,吹在脸上有些刺痛。
我“遇到”了镇民。
他们不是在行走,更像是在……移动。脚步声沉重、迟滞,带着金属摩擦的细微声响。他们彼此之间很少交谈,即使有,声音也干涩、沙哑,像是生锈的齿轮在转动,并且总是伴随着他们随身携带的铁器发出的、轻微的共鸣声。
当我从他们身边经过时,能感觉到一种审视的“目光”。不是视觉上的,而是某种基于振动和气息的锁定。他们身上的铁腥味浓得发腻,甚至掩盖了人本身的气味。偶尔,当我靠得足够近时,能听到一种极低的、仿佛从他们胸腔里发出的、与周围环境嗡鸣相呼应的咕哝声——那就是“铁器的低语”吗?
我没有试图与他们交流,只是凭借着腕带上传来的、极其微弱的方向指示,以及对那嗡鸣声和铁腥气核心源头的感知,朝着镇中心的老铸铁工坊走去。
越靠近工坊,异常越是明显。
道路两旁的房屋,墙壁触手冰冷,并且带着一种不正常的光滑和金属质感,仿佛表面覆盖了一层薄薄的铁釉。一些院落的篱笆或是门窗,我触摸之下,发现竟然是生铁铸造的,冰冷的触感直达心底。
空气中开始飘散着细密的、冰凉的金属粉尘,吸入鼻腔带着刺痛的痒意。那灼热的石英甜味和油脂焦臭味也更加浓郁,源头似乎就在前方。
最终,我停在了一扇巨大的、散发着强烈热量和浓重铁腥的建筑前。根据感知,这就是老铸铁工坊。工坊内部传来不同于环境嗡鸣的、更加集中和响亮的低沉轰鸣,像是某个巨大的心脏在搏动,又像是熔炉在永不停歇地燃烧。
工坊的大门是敞开的,里面一片黑暗,但那灼热的气流夹杂着火星迸溅般的噼啪声,并非真实声音,而是高温扰动了空气,给我的感知错觉,不断从门内涌出。
这里,就是“活祇”的巢穴,是一切异常的根源。
我站在门口,感受着那几乎要将人烤干的灼热,以及那无孔不入的、试图钻进思维的铁腥低语。我深吸一口气,那空气灼烧着我的气管。
然后,我抬步,迈入了那片充斥着金属与火焰的、活着的黑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