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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8、番外2:长恨歌(一)【百收福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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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宝十四载,秋。
长安城依旧沉浸在一场永不落幕的盛大梦境里。金色的阳光漫过宫城最高的琉璃瓦,将朱雀大街染成一条流淌的暖玉之河,驼铃声与来自西域的梵唱在空气中交织,混杂着平康里酒肆中泄出的甜腻脂粉香气。这是一个被财富、诗歌与权力浸泡得臃至饱和的帝国心脏,每一次搏动都向四方疆域输送着令人安心的脉动。
只是这脉动底下藏着一丝极细微的杂音,如同蛛网在梁柱暗处悄然开裂时的声响,唯有最警觉、也最孤独的耳朵才能捕捉。
集贤殿书院的东南角,终年不见太多日光,空气里弥漫着古籍、朽木与墨锭混合的味道。沈惟正伏在一张宽大的案几上,用一方丝帕捂着嘴,发出一阵低沉而压抑的咳嗽。帕上不见血色,却让他那本就缺少血色的脸颊更显苍白,如同上等的宣州纸,细腻,却也易碎。他停下笔,看着窗外那一方被高墙切割得四四方方的天空,秋日的天空蓝得过分清澈,反而显得有些虚假。
他的面前摊着一张北境的舆图,上面用朱砂与墨笔密密麻麻地标注着兵力、粮道、驿站与各处关隘的通行时间。那不是朝廷颁发的制式舆图,而是他耗费了数年心血,从无数故纸堆、边塞诗文、乃至行商的只言片语中,一点点拼凑、考证、复原出来的杰作。此刻,这张图上,一条粗重的朱砂线,如同一道狰狞的血痕,从范阳起笔,沿着南下的官道,长驱直入,剑指洛阳,最终的目标,则是这座他身处的、仍在梦中的长安。
这便是他耗尽心血推演出的结果,是他刚刚呈交给兄长,恳请其代为上奏的那份奏疏的核心。一个毫无根据、仅凭纸上推演便断言安禄山必反的结论,在旁人看来无异于疯人呓语。兄长收下奏疏时那忧心忡忡的眼神至今仍停留在他的脑海里。他知道,这封奏疏的最终归宿,大概率是杨国忠府中燃剩的灰烬。
又一阵咳意涌上,他不得不放下笔,将整个身体的重量都倚靠在冰冷的椅背上,喉间一阵哽塞。那阵熟悉的紧缩感再次充斥在他的胸膛,视野的四角开始缓慢地向内收拢,被一片无声的黑暗所吞噬。也就在那片黑暗的尽头,那个纠缠不休的梦境如期而至。
那座城总是在梦里出现。一座被滔天洪水围困的孤城。城墙上,一个男人的身影如鬼神般矗立,他身形高大得不可思议,手中的画戟在阴沉天色下反射着绝望的微光。男人的脸总是模糊不清,但那股贯穿天地的孤勇与穷途末路的悲怆,却每一次都像烙铁一样烫在沈惟的灵魂深处。他总是在城下,在冰冷的洪水里,眼睁睁看着那个身影力竭倒下,被无数蝼蚁般的兵卒淹没。每一次,他都想嘶喊,想告诉他哪里错了,想为他指引一条生路,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醒来时,唯有满身冷汗与那股撕裂神魂的悔恨。
这种与生俱来的痛楚让他成了一个与周遭格格不入的异类。当同龄的士子们在曲江边饮酒赋诗,追逐着功名与爱情时,他却像个幽灵,将自己所有的生命力,都灌注进了那些早已冰冷的古代战史之中。他并非热爱杀伐,他只是在为那个梦寻找一个答案,或者一个救赎。
沈惟缓缓地吐出一口浊气,将那份注定石沉大海的奏疏底稿仔细叠好,收入袖中。他站起身,略微活动了一下僵硬的四肢。今日需去兄长府上一趟,询问奏疏的下落,即便结果早已注定。他理了理身上那件洗得有些发白的秋衫,将一枚温润的玉佩系在腰间,推开那扇沉重的木门,走进了长安刺目的阳光里。
平康里三曲。
这里是长安最奢靡的销金窟,也是另一种形态的权力场。郭烈坐在一家胡人酒肆的角落里,面无表情地看着舞池中央旋转的粟特舞女。空气中浓烈的香料味让他感到一阵烦躁,那些靡靡之音更像是在用软刀子刮他的耳膜。他身形高大,即便坐着,也比周围的客人高出一头,宽阔的肩背将那身普通的士兵袍服撑得鼓囊囊的,仿佛随时都会裂开。一道陈年的伤疤从他的左侧眉骨划过眼角,为他那张棱角分明的脸平添了几分凶悍之气。
他是奉安禄山的军令来长安给朝中某位权贵送礼的,说白了,就是来行贿。此事让他从骨子里感到厌恶。他厌恶范阳那个胖子脸上虚伪的笑容,更厌恶长安城里这些被酒色掏空了身子、却依旧趾高气扬的所谓贵人。他只相信手中的刀,□□的马,以及战场上用鲜血换来的功勋。
“滚开!你这不长眼的狗东西!”
一声尖利的呵斥打断了他的思绪。不远处的一桌,一名衣着华丽的公子哥正一脚踹在一个不小心洒了酒的侍从身上。那瘦小的侍从抱着头蜷缩在地上,随即不停地磕头求饶。同桌的几名纨绔子弟则抚掌大笑,言语间满是戏谑与污秽。
郭烈慢慢地放下了手中的陶碗,碗沿与桌面接触,发出一声轻响。他身边的空气瞬间凝固了。军营里的同袍都知道,当人称“狼奴”的郭烈露出这种眼神时,便是猛兽即将噬人的前兆。
他站了起来,那高大的身形投下一片极具压迫感的阴影。
“嘴巴放干净点。”
那华服公子显然没料到会有人敢管他的闲事。他先是一愣,随即勃然大怒,指着郭烈的鼻子骂道:“你算个什么东西?一个边军的贱卒,也敢管本公子的事?”他说着,便对自己身边的两名家将使了个眼色。
那两名家将身形健硕,太阳穴高高鼓起,显然是练家子。他们一左一右,狞笑着朝郭烈逼近。
郭烈甚至没有去看他们。他的目光依旧锁定在那位公子哥的脸上,眼神里满是不加掩饰的蔑视。在家将的拳头即将触及他身体的刹那,他动了。
没有人看清他的动作。
只听见两声沉闷的骨裂声与短促的惨叫。那两名家将,一个抱着自己扭曲变形的手腕跪倒在地,另一个则像个破麻袋一样飞了出去,撞翻了一张桌子,半天没能爬起来。整个过程快得如同一道闪电。
郭烈向前踏出一步,酒肆里的地面似乎都随之震动了一下。他一把揪住那华服公子的衣领,如同拎起一只小鸡,将他提到了半空中。那公子吓得魂飞魄散,双腿在空中乱蹬,嘴里发着不成调的哀嚎。
“我再说一遍,”郭烈凑近他,一字一句地说道,“道歉。”
那股混合着汗水与血腥味的阳刚气息几乎让那公子窒息。他能看到对方眼中那种视生命如草芥的漠然。他毫不怀疑,只要自己说一个“不”字,脖子立刻就会被拧断。
“对……对不起……我错了……”他语无伦次地向地上那个侍从求饶。
郭烈随手将他扔在地上,不再多看一眼,转身准备离开这是非之地。
就在此时,他仿佛感应到了什么,猛地抬头,望向了酒肆二楼的雕花窗棂。
在那里,一个穿着素色秋衫的年轻书生正静静地凭窗而立。那书生面色苍白,身形单薄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手中还握着一方丝帕,似乎身体孱弱。可他的眼神却让郭烈的心脏漏跳了一拍。
那是一片深不见底的湖,湖面平静,湖底却翻涌着积郁了千年的悲伤与痛惜,让他无法理解。那眼神仿佛穿透了这具躯壳,看到了他灵魂深处的某个影子。
这荒谬的感觉,让这个在尸山血海中都未曾皱过一下眉头的男人竟感到一丝无措。
沈惟的手指,正死死地抠着窗台的木头边缘。
就是他。
梦里那个顶天立地的男人。
尽管面容不同,衣着不同,但那股睥睨天下的气势,那种与生俱来,仿佛能将天地都踩在脚下的狂悍绝不会有错。当他看到郭烈出手的那一瞬,他脑中那片纠缠了二十余年的迷雾,被一道惊雷悍然劈开。
原来那不是虚无的梦魇。那是另一个自己,留在灵魂深处无法磨灭的烙印。
楼下的骚乱很快引来了京兆府的巡街武侯。被摔在地上的公子哥连滚带爬地跑到武侯面前,指着郭烈,添油加醋地哭诉起来。武侯们拔出横刀,明晃晃的刀刃将郭烈围在了中央。
郭烈环视四周,眼神里涌出冰冷的杀意。他不在乎这些人的身份,在他眼中,他们与战场上那些试图围杀他的敌人并无区别。
“住手!”
一个清冷的声音从二楼传来。
沈惟缓步走下楼梯,他苍白的脸色在周围紧张的气氛中显得格外醒目。他先是对那为首的武侯长官行了一礼,随后不卑不亢地开口:“此事,在下尽收眼底。起因乃是永王府的李公子无故殴打侍从,这位壮士仗义出手,略施惩戒,并非有意滋事。”
他言辞清晰,条理分明,几句话便将事情的起因与性质定了下来。
那武侯长官认得沈惟。或许不认得他本人,但认得他腰间那枚代表沈氏门楣的玉佩。他皱了皱眉,一时间有些进退两难。永王府他得罪不起,但江南沈氏同样也不是好招惹的。
沈惟转向那个从地上爬起来的李公子,语气依旧平淡:“李公子,令尊永王殿下素有贤名,您今日之举,若传扬出去,恐怕于王府清誉有损。此事到此为止,如何?”
李公子本是又惊又怒,但看看一脸凶悍的郭烈,再看看这个说话滴水不漏的沈惟,终究是没敢再放肆,只是撂下几句场面话,便带着人灰溜溜地走了。
武侯们收了刀,也便散了。酒肆里只剩下郭烈与沈惟,还有一地狼藉。
郭烈看着眼前这个替他解围的人。他比自己矮上一个头,身形单薄,似乎连手中的佩剑都提不起来。可他站在那里却自有一股沉静的气场,仿佛刚才那场一触即发的冲突,不过是不值一提的闹剧。
“多谢。”郭烈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他不习惯道谢。
“举手之劳。”沈惟的目光落在他身上,那股悲哀与复杂的情绪再次浮现,“壮士不该死在这种地方。”
郭烈眉头一挑:“你说什么?”
“你不是长安人,是范阳来的吧。”沈惟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反而说出了一句让他心惊的话,“你身上的杀气,和那些只会在长安城里横行霸道的纨绔子弟不一样,是真正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
沈惟向前走近一步,抬头仰视着他,声音压得极低,仿佛耳语,却又字字清晰如钟鸣:“一场大祸就要来了。这座城,你看到的所有繁华,很快都会变成一堆瓦砾。”
郭烈的瞳孔猛地收缩。
“你到底是谁?”
“一个会做梦的人。”沈惟轻声说道,他从袖中取出一小锭银子,放在桌上,算是赔偿店家损失。然后,他对郭烈说:“不要回范阳,更不要跟着安禄山。离开长安,一路向西,去朔方,找到一个叫郭子仪的人。他那里才是你的活路。”
说完,他不再看郭烈一眼,转身便向酒肆外走去。他的瘦削而挺拔的背影很快就消失在喧嚣奢靡的街市之中。
郭烈站在原地,一动不动。那个书生的话如同魔咒,在他脑中反复回响。朔方?郭子仪?活路?他为何要对素不相识的自己,说出这番堪称大逆不道的话?还有他最后看自己的那一眼,那里面除了悲伤,似乎还有期望?
他握紧了拳头,骨节发出咯咯的声响。他第一次感觉到,自己那引以为傲的直觉竟完全看不透眼前这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