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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7、卷终天未尽 ...

  •   秋意已深。
      曾覆盖整个草原的浓绿也如潮水一般退去,如今只在背阴的河湾处还残留着些许固执的痕迹。目之所及尽是一片广袤而温暖的枯黄,在澄澈高远的天空下,如同梵高笔下那片燃烧的麦田,每一根草茎都仿佛在用尽最后的气力,向着太阳与大地献上自己成熟的的金色骸骨。风是干燥的,带着草木枯萎后的清香,吹在人脸上。
      部落里的空气则弥漫着丰收时节特有的忙碌和安逸。女人们在毡房前翻晒着最后一批奶豆腐,男人们则清点着膘肥体壮的牛羊,准备迎接即将到来的漫长而严酷的寒冬。
      前往白鹿盐泽的计划,便是在这样一个午后被定下的。这是一场关乎整个部落存续的秋收。冬季的肉食储备,全仰仗着从那片白色土地上带回的盐。
      当阿古拉兴奋地跑来告诉季桓,吕布决定亲自带队前往时,季桓正坐在毡房门口,细细地将一株名为“狼见愁”的干草药碾成粉末。他手中的动作停了下来,抬起头,望向不远处那个正在试弓的男人。
      吕布没有回头。他正拉开那张需要三石气力才能引满的角弓,弓身被拉成一轮满月,坚实的背部肌肉群随着这个动作贲张起来,如同一块被完美雕琢过的花岗岩。他似乎只是随意地一瞥,那支狼牙箭便离弦而去,带着一声撕裂空气的尖啸,精准地钉入了百步之外一根作为靶子的牛骨中央。
      他做完这一切才缓缓地放下弓,转过身,目光越过欢呼雀跃的少年们,落在了季桓身上。
      季桓读懂了。他没有问为什么,只是低下头,继续碾磨着手中的草药,唇角却不由自主地向上扬起。
      三日后,一行六人的队伍出发了。
      除了季桓与吕布,同行的还有部落里最精干的四名猎手。他们骑着最耐劳的蒙古马,身后还跟着几匹专门用来驮运盐块的备用马匹。没有沉重的甲胄,没有飘扬的旗帜,只有最简单的皮裘、弓箭与水囊。
      他们的旅途沉默而安详。
      马蹄踏在枯黄的草地上,发出富有节奏的沙沙声响。他们穿过平缓的丘陵,绕过干涸的河床,惊起一群群正在埋头啃食草根的黄羊。那些敏捷的生灵在看到他们的瞬间便会警惕地抬起头,而后化作一道道黄色的闪电消失在草原的尽头。吕布会下意识地握住弓,但最终,却从未真正地放出一箭。
      这片土地他们早已足够熟悉。哪里有可供饮马的清泉,哪里有能够遮蔽夜风的岩壁,都如同刻在掌心的纹路般清晰。危险依旧存在,譬如潜伏在暗处的狼群,或是偶尔游荡至此寻找走失牛羊的陌生部族。但在吕布那敏锐的感知面前,所有的威胁都在尚未靠近之前,便被他们远远地绕开了。
      夜晚,他们燃起篝火。火焰的光芒驱散了荒野的黑暗与寒冷,将几人的身影长长地投射在身后。他们分食着肉干,喝着温热的马奶酒,偶尔低声交谈几句。更多的时候,是长久的沉默。但那种沉默并不尴尬,它如同夜空中的星辰一般,静谧,辽远,却又彼此呼应。
      季桓靠在吕布的身边,将一本早已翻看得破了边的竹简摊在膝上。那上面记载的是一些早已失传的、关于上古星象的零散篇章。他借着火光辨认着那些古老的文字,再抬起头,一一对照着天幕上那些璀璨的星辰。
      “你看,”他忽然伸出手,指向夜空的一角,“那里是参宿四,它的颜色……比我在书中读到的任何记载,都要更红一些。或许再过几百年,它会……”
      他的话语忽然停住了。几百年,那是一个多么遥远而虚幻的词。他下意识地转过头,看向身边的男人。
      吕布并没有在看星星。他只是侧着头,借着跳动的火光安静地看着季桓的脸。那双深邃的眸子里,目光专注而滚烫,仿佛要将季桓的灵魂都一并吸进去。
      季桓有些狼狈地收回了目光,重新落回到那卷竹简上,却一个字也再看不进去了。
      第五日的黄昏,他们抵达了目的地。
      当一行人缓缓地登上最后一座平缓的沙丘时,所有人都被眼前的景象攫住了呼吸。
      那不是一片湖。
      那是一片破碎的巨大镜子,一直延伸至世界尽头。是一片被神明遗忘在人间的梦境,用月光与牛乳凝固而成。
      广阔无垠的盐泽在落日的余晖下,呈现出一种无法用言语形容的瑰丽色彩。纯白的盐壳被夕阳染成了深浅不一的粉色、金色与紫色,如同燃烧的晚霞沉入了大地。那些洼地里积存的浅水,则倒映着天空瞬息万变的绚丽光影。天与地在这里失去了界限,人行走其上,仿佛漫步于云端。
      季桓怔怔地站在那里,几乎忘记了呼吸。
      他曾在大英博物馆的玻璃展柜里看过无数记载着世界奇观的文献与图片,曾在他那个时代用最先进的技术,游览过任何可以乱真的虚拟风景。但没有任何东西,能与眼前这一刻的真实相提并论。
      这种美被彻底剥离了人类文明的痕迹,蛮荒而圣洁,简直堪称神迹。它如此寂静,如此浩瀚,让任何语言都显得苍白无力,让任何思想都变得多余。
      他看到吕布翻身下马,一步步地向盐泽深处走去。
      季桓也下了马跟了上去。
      脚下的盐壳发出咯吱咯吱的清脆碎裂声,是这片天地间唯一的声响。空气中满是咸涩的气息,但却又纯净得仿佛能洗涤人的肺腑。
      吕布在一片残留着浅水的洼地前停了下来。他低下头,看着水中那个同样在看着他的沉默倒影。
      季桓走到他的身边,与他并肩而立。他也看到了水中的自己。
      他们都没有说话。
      落日终于沉下了地平线。最后一缕光芒消失的瞬间,天地间的光影发生了奇妙的变换。天鹅绒般的深紫色穹顶上,开始有点点的星光浮现。而脚下的盐泽,则在星光的映照下,泛着一层如同水银般清冷的微光。
      “奉先。”季桓轻声唤道。
      “嗯。”
      “这里……真美。”
      “你喜欢就好。”吕布的声音低沉得仿佛与这片土地的脉搏融为了一体。
      他转过身,面对着季桓。在身后那片泛着微光的盐泽与初升的星辰的映衬下,他那张英俊而刚毅的脸显得格外柔和。
      他伸出手,轻轻地抚摸着季桓被风吹得有些冰冷的脸颊。
      “季桓,”他叫着他的名字,声音沙哑,“我这一生,从未想过,能看到这样的光景。”
      他所指的究竟是这片盐泽,还是眼前这个人,季桓已经分不清了。
      季桓闭上眼睛,微微地仰起头。
      一个冰冷而温柔的吻落在了他的唇上,带着咸涩如同泪水般的味道。
      ……
      那一夜,他们在盐泽的边缘扎营。
      同行的猎手们早已在白日的劳作后沉沉睡去。他们的营地里,篝火也已熄灭,只剩下几点暗红的余烬。
      属于季桓与吕布的那顶小小的帐篷里,亮着一盏昏黄的油灯。
      风在帐外呼啸,如同野兽的低语。帐篷的帘布被吹得微微晃动,将外面那片盐泽清冷如同月华般的光泄进来一丝。
      帐篷内温暖如春。厚实的兽皮地铺上,两个身影紧紧交缠在一起。汗水与月光一同溶化在盐的气息里,光影摇曳,勾勒出脊背流畅的线条。没有激烈的言语,也没有疯狂的索求,一切都如同这片土地般,沉默,古老,却又蕴含着足以撼动一切的最原始的力量。
      季桓攀着那座坚实如山峦的脊背,他感觉自己所有的感知都被放大了,他能清晰地听到彼此交错的呼吸,能感受到那烙铁般的温度正源源不断地从紧贴着他的那具身体里传递过来,也能闻到那让他无比安心的味道。
      在灭顶的瞬间,他模糊地睁开眼,透过那摇曳的灯火,他看到了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那里面,清晰地倒映着一个他从未见过的、彻底沉沦的自己。
      他听见那个男人在他的耳边,一遍又一遍地,固执地重复着他的名字。
      “季桓……”
      “……季桓。”
      ……
      返程的路似乎比来时更短了一些。
      驮马的背上是沉甸甸的、洁白的盐块。而每个人的心中,也同样装满了某种沉甸甸的、名为“安宁”的东西。
      当他们终于在数日后的黄昏,远远地望见部落营地升起的那几缕熟悉的炊烟时,所有人都勒住了马。
      夕阳的余晖温柔地为那几十顶如同蘑菇般散落在草原上的毡房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边。牛羊被赶回了圈里,发出懒洋洋的叫声。有孩子的笑闹声,隐隐约约地顺着风传来。
      那是一幅再平凡不过的人间景象。
      他们回来了。
      回到部落时,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人们举着火把,欢呼着迎接他们归来。吕布只是简单地吩咐了几句,便将后续的事情交给了其他人,自己则牵着季桓,走回了属于他们的那间毡房。
      毡房里,火塘烧得正旺。
      季桓脱下满是风尘的皮裘,用温热的水细细地擦拭着脸和手。吕布则沉默地坐在火塘边,将一把随身的匕首在磨刀石上不紧不慢地打磨着。
      外面是草原秋日的长风。那风声如同呜咽,又如同亘古不变的歌唱,永无止境地掠过这片苍茫的土地。而在这间小小的毡房里,只有火苗燃烧时发出毕剥的轻响,和匕首在磨刀石上划过的沙沙声。
      温暖而又安宁。
      季桓擦完了手,走到那个熟悉的位置,在吕布身边坐了下来。他拿起那卷尚未读完的竹简,就着火光,摊了开来。
      竹简上,古老的文字沉默地记录着星辰的运转,与那些早已湮灭在时间长河中关于宿命的预言。
      他安静地看了一会儿。
      然后,他抬起头,目光落在那个男人的脸上。吕布依旧在专注地打磨着他的匕首,火光将他深刻的轮廓勾勒得忽明忽暗。
      季桓看了他许久许久。
      而后,他缓缓地将那卷竹简合了起来。
      他将它轻轻地放在了身边,那由无数古人智慧凝结而成的、关于历史与命运的沉重枷锁,在接触到温暖的兽皮地毯时,发出了一声轻微的声响。
      他不再需要它了。
      火光映着两人沉默相依的身影。
      窗外,长风过境。
      【正文完】
      —
      跋

      水龙吟

      长风万里平沙白,雁影天边如雪。
      旌旗卷暮,铜鳞照月,铁骑生冽。
      断镞鸣枰,塞云低压,霜蹄微结。
      问此去浮名,蒿原行处,风尘阔、烽烟灭。

      试把乾坤一决。纵飞将、据鞍横节。
      濮阳旧梦,断河烧粟,夜灯方烈。
      士族鸿门,冷棋翻手,野花成屑。
      到邳城铁雨,孤城万井,北风吹雪。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87章 卷终天未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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