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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9、番外2:长恨歌(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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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烈走出酒肆时,长安的午后阳光正烈,晃得他眼前那道陈年伤疤微微发烫。他高大的身形在长街上投下一道沉默的影子,周围的喧嚣与繁华仿佛都成了另一个世界褪色的背景。那个孱弱书生的话比平康里最烈的酒还要上头,在他脑海里反复冲撞,搅得他心神不宁。
朔方?郭子仪?活路?
这些词语对他而言陌生而遥远。他是一个士兵,士兵的天职是服从命令。他的命令是送完礼,即刻返回范阳,归队。这是他过去十几年人生里唯一懂得的逻辑。然而,他那如同野兽般敏锐的直觉却在疯狂地叫嚣着——那个书生没有说谎。
他并非没有察觉到范阳的异样。安禄山日益膨胀的野心早已不是秘密;那些名为“义子”,实为爪牙的将领们眼中的贪婪与残忍,他看得一清二楚。他厌恶长安,也同样厌恶着范阳。天下之大,似乎处处都是权谋与腐臭,让他这头只懂得在战场上用力量说话的“狼奴”无处容身。
他按照原计划,将那箱沉重的“礼物”送到了指定的大人物府邸。接待他的是一位面白无须的管事,脸上堆着虚假的笑容,言语间却充满了对他们这些边军武夫的轻蔑。在等待回执的间隙,他听见回廊深处传来丝竹之声,以及那些朝中权贵们高谈阔论的醉语。他们谈论着曲江的新诗,谈论着宫中贵妃的裙摆,偶尔有人提起北方的安禄山,用的也是“忠心耿耿”、“国之柱石”一类的词。
郭烈站在廊下,看着庭院中那棵被修剪得过分精致的梧桐树,心中那股烦躁感愈发强烈。这里与范阳的帅帐其实并无不同。一样的虚伪,一样的肮脏。
他拿到了回执,走出了那座朱漆大门。任务完成了。他本该去西市的驿站,牵上军马,踏上归途。可他的双脚却像灌了铅一样,钉在了原地。
他想起那个书生仰视他时,那双清澈眼眸中倒映出的自己的影子。那眼神里没有轻蔑,没有利用,只有让他无法理解的悲悯。仿佛他不是一件工具,不是一头猛兽,而是一个……值得惋惜的人。
他在原地站了足足一炷香的功夫,最终,猛地一转身,朝着与驿站截然相反的方向走去。他用身上仅剩的几贯钱,在西市的马行里买下了一匹最精壮的沙苑马,又备了些干粮和一壶清水。他没有再回望一眼身后的长安城,径直从金光门出城,朝着西方那片更为荒芜与辽阔的土地策马而去。
没有命令,没有同袍,没有旗帜。这是他人生中第一次为自己做出选择。选择去相信一个陌生人的一句谶言,选择去奔赴一个完全未知的将来。
……
沈惟的兄长,沈珩,在吏部担任一名员外郎。他是个标准的世家子弟,为人处世圆滑周到,既有江南士族的风雅,又不乏在官场中摸爬滚打出的精明。此刻他正皱着眉,看着自己这个体弱多病、却总爱杞人忧天的弟弟。
“惟儿,你那份奏疏我递上去了。”沈珩叹了口气,将一杯刚沏好的热茶推到沈惟面前,“但是,结果并不如你所想。”
沈惟端起茶杯,他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听着。
“杨相国看了,”沈珩压低了声音,“据说他当场就笑了。说这是江南那些自命清高的腐儒在嫉妒安大帅的军功,是党同伐异的无稽之谈。还说……安大帅对圣上忠心耿耿,天地可鉴,若再有此等构陷忠良的言论,定要彻查到底。”
沈惟预料到了奏疏会被无视,却没料到会得到如此轻佻而傲慢的对待。那上面每一个字,每一处推演,都浸透了他的心血,是他从无数个不眠之夜里,从那个反复折磨他的噩梦中提炼出的警告。可在那位权倾朝野的相国眼中,不过是个笑话。
“兄长,”沈惟开口,声音有些沙哑,“这不是笑话。范阳、平卢、河东三镇的兵力,早已超过朝廷在北方的总和。安禄山麾下精兵,只知有将,不知有君。其帐下胡将皆骁勇善战,而我朝中枢诸将,久疏战阵。一旦他反,河北将望风而降,叛军不出一月,便可渡过黄河,直逼洛阳……”
“够了!”沈珩厉声打断了他,“这些话,在我这里说说便罢,万不可再对外人提起!惟儿,你是不是病得久了,看什么都觉得灰暗?如今是何等盛世,海晏河清,万国来朝,怎么可能说乱就乱?安禄山是圣上最宠信的边将,你这般揣测,是会给整个沈家招来大祸的!”
沈珩看着弟弟那张固执而苍白的脸,语气又软了下来:“我知道你熟读史书,但书上的东西未必就是眼前的现实。听兄长一句劝,把那些舆图、兵册都烧了吧。安安心心在集贤殿做你的校书郎,养好身体,这才是正经事。”
沈惟没有再争辩。
他知道,兄长的话代表了长安城里绝大多数人的想法。他们都被这持续了数十年的太平盛世麻痹了,就像一群温水里的青蛙,对那越来越近的沸腾毫无察觉。
他默默地喝完了那杯茶,起身告辞。走出兄长府邸时,天色已近黄昏。他看着眼前这条熟悉的长街,那些归家的行人,嬉闹的孩童,檐下挂着的灯笼,一切都如此安详。可在他眼中,这所有的一切都蒙上了一层淡淡的灰色,像是一幅即将被大火吞噬的画。
他无力阻止这一切。
他也不知道那头猛兽,是否会走上他指引的路。
……
秋去冬来,两个月的时间一晃而过。
长安城迎来了第一场雪。琼楼玉宇,雕栏画栋,尽皆披上了一层素白,显得格外静谧庄严。权贵们的宴饮并未因天寒而减少,反而因瑞雪兆丰年更添了几分兴致。朝堂之上,依旧是歌功颂德之声不绝于耳。关于北方边境的流言似乎也随着冬日的到来而被冻结了。
没有人知道,一张巨大的网已经悄然收紧。
也没有人知道,在向西的漫漫长路上,一个沉默的旅人正顶着风雪,日夜兼程。郭烈一路行来,见识了太多官道的凋敝与百姓的疾苦,这与长安的繁华形成了强烈的反差。他离长安越远,那个书生的话便越显得真实。他不再怀疑,只是沉默地赶路,心中的目标前所未有的清晰。
天宝十四载,十一月初九。
这一日,大雪下得更紧了。沈惟正站在自家庭院的廊下,看着雪花无声地覆盖住满园的枯枝。兄长前几日还笑着对他说,你看,这冬天都快过完了,你的“疯话”并未应验。
就在这时,坊门的方向传来了一阵急促而混乱的马蹄声,以及隐约的喧哗。这在宵禁严格的长安城里是极不寻常的。
没过多久,沈府的大门被猛地敲响。兄长沈珩的一名心腹从外面连滚带爬地跑了进来,他身上落满了雪,脸上却毫无血色,嘴唇哆嗦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沈珩从屋内迎了出来,皱眉道:“何事如此惊慌?”
那心腹喘了半天的气,终于发出了一声如同哭嚎般的尖叫:
“范阳急报!安禄山……安禄山以奉密旨讨伐杨国忠为名,率领十五万大军,在范阳……起兵了!”
沈珩手中的暖炉掉在了地上,炭火与灰烬洒了一地。他整个人呆立当场,脸上全是不可置信的惊骇。
庭院里一片死寂。唯有风雪依旧呼啸。
沈惟缓缓地转过身。他看着自己的兄长,看着那个惊慌失措的下人,看着远处那片被风雪笼罩的帝国宫城。他的脸上没有半分惊讶。
那只悬在头顶多年,名为“宿命”的靴子,终于落了下来。
他轻轻地抬起手,接住了一片飘落的雪花。那雪花在他温热的掌心中迅速融化成一滴水珠,晶莹剔透,像一滴眼泪。
梦境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