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法被遗忘》孟春旭

13、第十三章

　　雷文斯伍德市。与闪烁着冰冷未来主义光芒的新港市不同，这座城市的历史沉淀在每一块哥特式建筑的尖顶浮雕上，与现代科技诡异交融。无人驾驶电车悄无声息地滑过铺着鹅卵石的宽阔街道，两旁是历经数百年风雨的古老石砌建筑，其窗户却内嵌着最先进的智能调光玻璃。全息广告牌投射在布满藤蔓的古典立面之上，穿着最新潮时装的行人匆匆走过矗立着先贤雕像的广场。这是一种独特的、带着些许阴郁的繁华。
　　谢云云在这里已经生活了三周。她彻底切断了与之前身份的一切明面联系，利用其顶尖的信息处理能力和浮游者暗网资源，为自己编织了一个全新的、无懈可击的身份——一位低调的、从事远程数据咨询工作的东方裔自由职业者。她租住在市中心一栋历史悠久但内部经过彻底现代化改造的公寓楼里，房间不大，视野良好，拥有至少三条不同的紧急撤离路线。
　　她极度谨慎，如同最敏感的地震仪，时刻测量着周围的能量环境。『超凡感知』维持着一个比在新港市时更广、更精细的扫描范围，警惕着任何可能追踪而来的、属于“灰烬之狐”的冰冷痕迹。日常所需通过加密网络配送，尽可能减少外出暴露。生活规律得像一架精密仪器，所有行为都服务于一个核心：隐藏与生存。
　　杀死Amy获得的月度安全期正在平稳流逝，但她内心的警报从未解除。93%的差距像达摩克利斯之剑，高悬于心。她的大部分时间都用于两件事：一是通过暗网尽可能搜集关于“灰烬之狐”的一切信息（收获甚微，对方似乎极其擅长隐藏），二是持续锻炼和挖掘自身能力，试图在绝境中寻找哪怕一丝提升的可能。
　　这天深夜，窗外下着淅淅沥沥的冷雨，雨水在古老的玻璃窗上划出一道道蜿蜒的水痕，将窗外城市的灯火晕染成一片模糊的光斑。云云蜷坐在一张符合人体工学的椅子上，面前并排立着三面经过特殊防窥处理的显示器。幽蓝的光映在她毫无表情的脸上。
　　她纤细的手指在虚拟键盘上飞快跳动，如同演奏一首无声的乐章。复杂的加密算法流水般划过屏幕，一层层剥开浮游者暗网中最隐秘、需要极高权限才能访问的深层论坛的防火墙。这里的信息更加杂乱、危险，也更可能包含真正有价值的东西。
　　她过滤掉大量无用的求购、炫耀、威胁或明显是陷阱的信息，目光冷静地扫描着一条条滚动的帖子。突然，她的手指停了下来。
　　一个标题并不起眼，甚至有些语焉不详的帖子吸引了她的注意：
　　【古老之血与现代之泪：雷文斯伍德秘闻一则】
　　发帖人ID是一串乱码，显然经过多次伪装。帖子内容用一种近乎吟游诗人般的、隐晦的笔调写道：
　　“……于阴影之城中，流淌着最古老尊贵之血脉的府邸内，一位被永恒哀伤所笼罩的年轻夫人，其泪水据说能浇灌已枯萎的命运之枝……她手握的并非凡俗之力，而是触及冥河彼岸的禁忌权柄……据说，曾有无辜逝者，在她的低语与触碰下，重新睁开了双眼，尽管眼眸中或许已盛满了另一个世界的星光……当然，这或许只是仆役间以讹传讹的浪漫幻想，又或者是那显赫家族为某些不便言说之事所放的烟雾……真相，如同那位夫人苍白的脸庞，隐藏在层层面纱之后……”
　　帖子下面只有零星几条回复。 “又是个写小说的？” “雷文斯伍德？那个老钱扎堆、规矩比石头还硬的地方？” “触及生死？呵，编号S级以上的精神干扰或者高级催眠吧？骗骗那些绝望的可怜虫。” “楼主暗示的是……范海辛家族的那位新寡媳妇？” “嘘……名字别乱提。那个家族不喜欢在暗网被讨论。”
　　云云的目光牢牢锁定在那些关键词上：“古老血脉”、“年轻夫人”、“触及冥河彼岸”、“复活逝者”、“范海辛家族”。
　　她的心脏，如同被一只冰冷的手猛地攥紧，停止了跳动足足一秒。
　　复活……逝者？
　　这四个字像一道狂暴的闪电，劈开了她一直以来冰封的、以绝对理性构筑的内心堡垒最深处的角落！一个她从未敢真正去触碰、甚至强迫自己遗忘的渴望，如同沉睡的火山，在这一刻猛然苏醒，喷发出灼热而痛苦的熔岩！
　　晴晴……妹妹晴晴在“游戏”降临和地震中失去温度的身体……那张苍白却依旧带着稚气的脸庞……
　　她一直以来的生存动力，是不惜一切代价活下去，因为这或许是晴晴用最后力气推开她、让她“快跑”所换来的生命。她将这份巨大的悲伤与痛苦冰封，转化为极端冷酷的生存意志。
　　但……如果……如果有可能呢？
　　哪怕只是亿万分之一的可能性？哪怕需要付出难以想象的代价？
　　她的呼吸变得有些急促，指尖微微发凉。但下一秒，极致的理智如同冰水般兜头浇下，强行压制住那几乎要失控的情感浪潮。
　　陷阱？可能性极高。浮游者暗网充斥着谎言与欺诈，利用人们最深切的渴望布下致命陷阱是常见手段。这像极了为她量身定做的饵。“灰烬之狐”或许就在幕后冷笑？
　　幻觉或误传？更可能。强大的精神系异能者确实能制造栩栩如生的幻象，或者进行深度记忆篡改，让周围的人相信死者“复活”。高级催眠也能操控活人扮演死者。
　　范海辛家族？她快速调取关于这个家族的信息。雷文斯伍德市最古老、最有权势的家族之一，历史悠久到可以追溯至城市建立之初，产业遍布能源、金融、生物科技，但家族成员极其低调，深居简出，恪守着一套外人难以理解的古老传统和礼仪，在上流社会被视为一个略带神秘色彩的“活化石”。帖子提到“新寡媳妇”，符合“年轻夫人”的描述。
　　风险等级：极高。潜入甚至接触这种古老贵族的核心成员，其难度和危险性不亚于正面挑战一个93%的浮游者。他们拥有的资源、安保力量、以及可能存在的、不为人知的“传统”保护手段，都是未知数。
　　理智在疯狂警告她，这是一个比灰烬之狐的陷阱更加飘渺、更加危险的幻影。一旦尝试触碰，可能万劫不复。
　　但是……
　　云云缓缓闭上眼睛，脑海中无法控制地再次浮现出妹妹晴晴的笑容，那么清晰，那么温暖，与末日降临时的绝望恐惧形成残酷对比。那种失去一切的冰冷空洞感，即使过去了这么久，依然能瞬间刺穿她所有的伪装和防御。
　　那被压抑的、名为“希望”的毒药，一旦开始滴落，就再也无法轻易止住。
　　她重新睁开眼时，眸中翻涌的剧烈情感已被强行压下，重新变回深不见底的寒潭。但在这冰层之下，某种更加决绝、更加危险的东西已经生根发芽。
　　她开始行动。
　　指尖再次在键盘上飞舞，速度快得出现残影。她不再局限于那个隐秘论坛，而是调动所有能接触到的资源：
　　交叉比对所有关于“范海辛家族”、“年轻夫人”、“复活”关键词的零散信息，无论多么荒诞不经。
　　潜入雷文斯伍德市的市政数据库、医疗记录（重点查询范海辛家族成员近年的死亡记录和异常生命状态变更）、甚至本地小报的八卦档案。
　　·分析范海辛家族宅邸的公开卫星图、建筑蓝图（如果能找到）、能源消耗模式，寻找任何异常点。
　　·在多个匿名程度极高的暗网节点，以不同身份发布诱导性问题，试图从其他信息掮客或本地浮游者口中套取关于范海辛家族的秘闻，尤其是关于那位“新寡媳妇”埃莉诺拉·范海辛的细节。
　　信息如碎片般汇聚而来。确实有关于埃莉诺拉夫人的零星传闻：她出身于一个早已没落的小贵族家庭，一年前嫁给范海辛家族那位体弱多病、不久后便意外身亡的年轻继承人。之后她便深居简出，极少在公众场合露面，被称为“笼中的夜莺”。有极模糊的、无法证实的仆役传言，称她有时会独自在家族墓园呆到深夜，有时她的房间会传出类似古老吟唱的低语……
　　但没有一条信息能直接证明“复活”能力的存在。一切仍笼罩在迷雾之中。
　　风险与收益的天平在云云心中剧烈摇摆。理性告诉她，这大概率是徒劳甚至致命的追逐。但那个微弱得几乎不存在的可能性，像磁石一样牢牢吸住了她灵魂最深处的软肋。
　　几天后的一个傍晚，她筛选掉大量无用和明显虚假的信息后，一条来自某个极其隐秘、需要特殊解码方式才能阅读的通讯记录碎片，引起了她的高度注意。记录残缺不全，似乎是一次匆忙的对话：
　　……夫人……的花园……月光下……苍白如……真的动了……老爷他……阻止……窥探……代价……
　　紧接着，另一个稍新的帖子在另一个小型浮游者交流版块出现，发布者显得惊恐不安：
　　【警告！别去打范海辛家那个寡妇的主意！那不是我们能碰的东西！我差点回不来！那房子里有……有比浮游者更古老的东西在守护！她身边……她身边那个老管家根本不是人！他的眼睛……】（帖子在此处被强行删除或发布者失联）。
　　云云靠在椅背上，窗外雷文斯伍德的雨依旧下个不停，敲打着玻璃，发出单调而冰冷的声响。
　　城市璀璨的灯火在她深不见底的瞳孔中明明灭灭。
　　证据链依旧薄弱，充满臆测和恐惧。危险信号强烈到了极致。
　　但……“动了”？“比浮游者更古老的东西”？
　　她缓缓抬起手，轻轻按在自己左胸的位置。那里，心脏正平稳地跳动着，但只有她自己知道，冰封之下那名为“希望”的毒焰，已经开始灼烧。
　　她做出了决定。
　　无论这是否是另一个陷阱，无论希望多么渺茫，无论代价多么高昂。
　　她必须去确认。
　　为了晴晴。
　　她开始制定计划。目标：接触或确认埃莉诺拉·范海辛夫人是否拥有“复活”相关异能。这将是她迄今为止，最危险、最疯狂的一次豪赌。对手不再是明确的浮游者或异能者，而是一个深不可测的古老家族，以及一个可能根本不存在的能力。
　　猎物、猎人、以及追寻虚幻希望的孤独灵魂——谢云云的三重身份，在这座雨夜的古都，交织成一个更加复杂而危险的棋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