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法被遗忘》孟春旭

14、第十四章

　　雷文斯伍德市的午后阳光，透过古老建筑间的缝隙，洒下斑驳而温暖的光影，仿佛刻意冲淡着这座城市乃至这个时代固有的阴郁基调。谢云云行走在铺着鹅卵石的街道上，一身剪裁得体、色彩柔和的休闲装，让她看起来就像个寻常的观光客或访友的学生。她脸上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混合着期待与淡淡忧伤的神情，完美符合她为自己设定的新身份——一位曾在海外求学时与埃莉诺拉·范海辛夫人有过数面之缘的“老同学”。
　　范海辛家族的宅邸并非想象中阴森的古堡，而是一处占地颇广、维护极佳的联排别墅群，透着老钱家族的底蕴与低调。高墙环绕，铁艺大门紧锁，但门铃旁却装着最新型号的可视通讯器，传统与现代以一种古怪的方式交融。
　　云云深吸一口气，那口空气在她胸腔里迅速被计算和分析——湿度、风速、远处隐约的车辆声、通讯器上几乎不可见的指纹残留位置。所有这些信息汇入她超乎常人的感知力中，瞬间构建出周围环境的立体模型。她按下门铃，脸上那丝淡淡的忧伤加深了些，又糅合进一点不确定的忐忑。
　　“您好，这里是范海辛家。”通讯器里传来一个年轻活泼，甚至带着点跳跃感的女声。
　　云云微微凑近镜头，让自己的脸显得清晰又不过分具有侵略性。“您好，请问是埃莉诺拉·范海辛夫人吗？冒昧打扰，我是……嗯，或许您不记得了，我是谢云云，很多年前在新港市的国际学生交流会上，我们见过几次……”她的声音放得轻柔，带着一种努力回忆和害怕被遗忘的微小尴尬。
　　镜头那边的声音停顿了一秒，随即变得惊喜：“交流会？哦！天哪，好像是有那么点印象！等等……你是那个……很安静，但画画很好的东方女孩？”
　　云云内心毫无波澜，但脸上立刻绽放出被记住的、受宠若惊的笑容：“您竟然还记得！真是太意外了。是的，是我。”——一个基于埃莉诺拉可能参加过的活动类型和其性格推测，预先准备好的、模糊且易于被对方自行‘补完’的身份锚点。完美命中。
　　“哇哦！这真是太巧了！”埃莉诺拉的声音充满热情，“你怎么会来雷文斯伍德？快请进！”
　　厚重的铁门发出轻微的嗡鸣声，向内打开。云云步入庭院，『超凡感知』如同无形的潮水般向四周蔓延。她立刻“看”到了主宅内活跃的生命能量——不止一个，强弱不一，分布在不同楼层。其中一个能量特征，明亮、跃动，正快速向门口移动。她迅速收敛感知力，只留下最基础的警戒，脸上维持着恰到好处的、对庭院景致流露出的欣赏与初来乍到的拘谨。
　　主宅的大门打开，一个年轻女子出现在门口。她看起来约莫二十出头，身材娇小，穿着一条色彩明快的连衣裙，栗色的卷发活泼地披在肩上，脸上洋溢着毫不设防的笑容，眼睛亮晶晶的，充满了生命力。她与云云预想中任何“寡居”、“神秘”的形象都截然不同。
　　“云云？真的是你！快进来！”埃莉诺拉·范海辛热情地招手，她的动作幅度很大，带着一种天生的感染力。
　　“范海辛夫人，打扰了。”云云微微鞠躬，礼仪无可挑剔，眼神里带着恰当的尊重和一丝旧友重逢的喜悦。
　　“哦，别这么客气，叫我埃莉诺拉就好！”她笑着拉住云云的手腕，将她带进屋内，“家里平时挺热闹的，不过今天刚好大家都有事出去了，就我和几个小家伙在，哦，还有妈妈在楼上休息。”她语速很快，像欢快流淌的溪水。
　　客厅宽敞明亮，布置舒适而温馨，随处可见家庭照片和孩子的玩具，与传统异能者家族给人的刻板印象大相径庭。云云的视线快速扫过那些照片——庞大的家庭合影，不同年龄段的孩子，笑容灿烂的夫妇……其中一张明显是婚礼照片，新郎阿洛伊斯·范海辛英俊挺拔，新娘埃莉诺拉笑靥如花。丈夫果然活着。传闻谬误千里。
　　“请坐，要喝点什么？茶？咖啡？或者果汁？”埃莉诺拉忙活着，像个快乐的小主妇。
　　“一杯水就好，谢谢您……埃莉诺拉。”云云从善如流，选择了一个最不会出错的选项，同时自然地在一个单人沙发坐下，姿态放松却不过于随意。她注意到埃莉诺拉转身去倒水时，指尖无意识地在桌面上敲击出一种轻快的节奏，周身环绕的能量场稳定而温暖，带着一种……奇特的“生机勃勃”的感觉，与其他异能者略有不同，但绝非阴森诡谲。这感觉……很特别。
　　“真没想到你会来找我，”埃莉诺拉端来水杯，自己在旁边的长沙发上坐下，双腿蜷缩起来，像个好奇的小女孩，“你怎么找到这里的？我记得我没给过你地址。”
　　来了，第一个试探。
　　云云垂下眼睑，双手捧着水杯，指尖微微用力，显出一丝局促：“其实……是费了些功夫。我……我失去了国内的家人，最近刚搬到雷文斯伍德散心。整理旧物时，偶然看到了当时交流会的合影，想起了您……嗯，您当时那么开朗友善，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我就想……或许能来找您说说话，排解一下……冒昧之处，请您见谅。”她的声音渐渐低沉，带着难以掩饰的悲伤和孤独感，每一个微表情、每一次呼吸的细微颤抖都精准无误。
　　埃莉诺拉脸上的笑容立刻被浓浓的同情取代：“哦，我亲爱的云云……我很抱歉。”她下意识地向前倾身，语气充满了真诚的关怀，“你一定很难过。没关系，一点都不冒昧！我很高兴你能来找我。真的！”她的共情能力极强，几乎瞬间就接纳了云云的故事。
　　“谢谢您的理解。”云云抬起头，努力挤出一个坚强的、带着泪光的微笑，“看到您过得这么好，家庭幸福，真为您高兴。”她顺势将话题引向对方，这是获取信任和信息的有效方式。
　　“是啊，虽然这个世界变得这么奇怪，但我们家还算幸运。”埃莉诺拉叹了口气，眼神中掠过一丝云云熟悉的、属于这个时代所有人的阴霾，但很快又被天生的乐观驱散，“阿洛伊斯他很好，孩子们也都很健康活泼。就是家里人多，有时候吵得头疼。”她笑着抱怨，语气里却满是幸福。
　　“看得出来，您们是一个非常温馨有爱的大家庭。”云云由衷地赞叹道，目光再次扫过那些照片，“能和这么多家人在一起，真好。”
　　“没错！虽然有时候也会闹别扭，但家人就是这样嘛。”埃莉诺拉用力点头，随即像是想起了什么，“对了，你刚才说失去了家人……是发生了意外吗？哦，如果不想说没关系……”她及时收住，眼神关切。
　　云云沉默了几秒，仿佛在平复情绪。这是一个关键节点。她需要抛出足够真实，基于她真实经历改编的情感碎片，来加固对方的情感共鸣和信任。
　　“是……‘浮游者’。”她吐出这个词时，声音带着一丝难以抑制的颤抖，眼神变得空洞，仿佛陷入了可怕的回忆，“一场袭击……我妹妹她……我没能保护好她……”她恰到好处地停顿，让悲伤和自责的情绪弥漫开来，浓烈得几乎肉眼可见。这是她冰封内心唯一真实的裂缝，此刻被精准地利用作为表演的素材。
　　埃莉诺拉倒吸一口凉气，猛地捂住嘴，眼中瞬间充满了泪水：“天啊……太可怕了……对不起，我不该问的……”她看起来比云云还要难过，几乎要起身过来拥抱她。
　　“不，没关系……”云云摇摇头，声音沙哑，“已经……过去了。只是有时候，会忍不住想，如果当时能有奇迹发生……如果人能死而复生……”她抬起眼，目光脆弱而充满一种渺茫的、近乎绝望的期盼，看似无意识地、轻轻地将话题引向那个禁忌的方向。她的『精密精神干预』无声无息地运作着，极其细微地放大着埃莉诺拉内心的同情、悲伤以及……某种可能相关的联想。
　　埃莉诺拉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她的眼神闪烁起来，有一瞬间的慌乱和……某种深藏的秘密被触碰到的无措。虽然极其短暂，几乎立刻被她用低头整理裙角的动作掩盖过去，但如何能逃过云云『超凡感知』的捕捉。
　　反应异常。有戏。
　　云云立刻做出误以为触及对方伤心事的惶恐表情：“啊，对不起！我是不是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请您原谅，我只是……胡思乱想……”她连忙道歉，表现得像个因失言而手足无措的人。
　　“不，不是的……”埃莉诺拉抬起头，眼神复杂，她犹豫了一下，似乎在挣扎着什么。云云营造的脆弱、悲伤、无害的形象，以及那个关于“死而复生”的渺茫期盼，显然触动了她内心的某个开关。她天性中的善良和同情心，似乎正在与某种约束或恐惧对抗。
　　客厅里安静了几秒，只有古老的座钟发出规律的滴答声。
　　终于，埃莉诺拉像是下定了决心，她凑近一些，压低声音，仿佛怕被谁听见：“云云……你……你相信人真的可以复活吗？”
　　云云的心脏在冷静精确的调控下，保持着平稳的跳动，但她的瞳孔却配合地微微放大，脸上露出难以置信又带着一丝微弱希望的神情，小心翼翼地回答：“我……我不知道。科学无法解释，管理局也明确否认……但是，在世界变成这样之后，还有什么是不可能的呢？我只是……只是希望有这种可能……”她的语气充满了卑微的渴望。
　　埃莉诺拉咬了下嘴唇，眼神飘忽了一下，声音压得更低：“我……我告诉你一个秘密，你千万不能告诉任何人，尤其是管理局的人，好吗？”她的表情变得异常严肃。
　　“我发誓！”云云立刻保证，眼神无比真诚，甚至举起一只手做出发誓的样子，“以我妹妹的名义起誓，我绝不会对任何人泄露您的秘密。”——一个用已死之人立下的、对她自己毫无约束力却对他人极具说服力的誓言。
　　埃莉诺拉似乎松了一口气，她深吸一口气，像是要鼓起勇气：“其实……我……我是一名异能者。”
　　云云适时地表现出惊讶：“啊！您也是？真厉害！”——早已探知，但表演出刚刚得知的钦佩。
　　“不是那种很厉害的战斗能力啦，”埃莉诺拉有点不好意思地摆摆手，随即表情又变得神秘起来，“我的能力……有点特别。它叫……『复活』。”
　　即便早有心理准备和传闻指引，亲耳听到这个词从一个看似普通的年轻夫人口中说出，依然带来一种奇异的冲击力。云云脸上的惊讶这一次多了几分真实感，她恰到好处地屏住了呼吸，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埃莉诺拉，仿佛听到了神谕。
　　埃莉诺拉对云云的反应很满意，她继续小声说道：“而且……我……我成功过一次。”
　　云云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几乎是耳语般问道：“……成，成功过一次？”
　　“嗯，”埃莉诺拉重重点头，眼神中流露出回忆和一丝后怕，“是我妈妈。一年多前，她生了重病，去世了……我当时伤心极了，抱着她……也不知道怎么了，就是心里拼命地想‘不要走，回来’……然后……然后我就感觉到一种非常非常奇怪的感觉，好像把我自己的生命力分给了她……再然后……妈妈她就……就醒过来了。”她讲述的时候，双手不自觉地绞在一起，似乎那段经历对她来说也充满了难以言喻的震撼和负担。
　　云云彻底“怔住”了，过了好几秒，才仿佛找回自己的声音，充满了敬畏和难以置信：“这……这简直是神迹……埃莉诺拉，您……您太了不起了！”她的赞美发自内心，极大地满足了埃莉诺拉的分享欲和被认同感。
　　埃莉诺拉的脸微微泛红，有些羞赧，又有些隐秘的骄傲：“也没有啦……其实我很害怕。妈妈醒来后，身体一直很虚弱，花了很长时间才调养好。而且……”她皱起眉头，露出了真正的困惑和苦恼，“而且最奇怪的是，从那以后，我再也做不到同样的事情了。我试过……私下里，用一些小动物……但完全不行。好像那次成功，用光了我所有的运气和力量一样。我根本不知道当时是怎么做到的，触发条件是什么……好像一切都只是……偶然。”
　　触发条件未知。不可复制。
　　这个信息如同冰水，浇在云云炽热的期望之上，但她脸上没有丝毫流露，反而露出了更深的理解和同情：“原来是这样……我明白了。这一定给您带来了很大的压力和困惑吧？拥有这样奇迹般的能力，却无法掌控它……”她的话语充满了共情，巧妙地将焦点从“复活”本身转移到埃莉诺拉自身的感受上，进一步拉近心理距离。
　　“是啊！”埃莉诺拉像是找到了知音，倾诉的欲望更强烈了，“家里人都让我不要再尝试，也不要再告诉任何人。阿洛伊斯说这太危险了，如果被外界知道，尤其是被那些……‘浮游者’知道，”她提到这个词时下意识地缩了一下，“可能会给全家带来灾难。所以请你一定一定要保密！”她再次强调，眼神恳切。
　　“当然！我一定守口如瓶！”云云郑重承诺，眼神坚定无比，“谢谢您愿意告诉我这么重要的秘密，埃莉诺拉。这……虽然听起来可能很傻，但知道世界上真的存在过这样的奇迹，哪怕只有一次，也让我感觉……好像没那么绝望了。”她露出一个混合着感激、悲伤和一丝微弱慰藉的笑容，无比动人。
　　埃莉诺拉被她的话深深触动，眼圈又红了：“能帮到你一点点，我就很开心了。云云，你要坚强起来。活着的人总要继续活下去的。”
　　“嗯，我会努力的。”云云点点头，顺势转移了话题，开始聊一些轻松的内容，关于雷文斯伍德的风土人情，关于埃莉诺拉的家庭趣事。她巧妙地引导着对话，不再触及任何敏感话题，只是巩固着刚刚建立的“友谊”和信任。
　　她称赞房子的布置，好奇地询问照片里的人物，对埃莉诺拉描述的家族琐事发出会心的微笑。她的表演天衣无缝，每一个反应都恰到好处，让埃莉诺拉彻底放松下来，完全将她视为一个值得同情和信任的老同学、一个可以倾诉秘密的朋友。
　　时间在愉快的交谈中流逝。云云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便适时地提出告辞。
　　“这么快就要走吗？不多坐一会儿？”埃莉诺拉依依不舍。
　　“已经打扰您很久了，”云云站起身，笑容温婉，“今天能和您聊天，我真的非常开心，感觉心里舒服多了。谢谢您，埃莉诺拉。”
　　“别这么说，我也很高兴你能来！”埃莉诺拉送她到门口，“以后常来玩啊！下次介绍阿洛伊斯和孩子们给你认识！”
　　“一定。期待下次再见。”云云微笑着答应，笑容无懈可击。
　　走出范海辛家的大门，重新回到雷文斯伍德市的街道上，午后阳光依旧温暖，但谢云云周身的气息已然变得冰冷而锐利。
　　脸上那抹温暖、脆弱、带着淡淡忧伤的笑容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和冷酷。刚才那个捧着水杯、因回忆妹妹而落泪的脆弱女孩仿佛从未存在过。
　　『复活』真实存在。成功案例。一次。触发条件。未知。不可控。保密要求。极高。
　　信息在她脑中飞速整合、分析。
　　埃莉诺拉·范海辛的价值发生了改变。她本人并非强大的战力，也并非掌控复活奥秘的大师，但她是一个存在的证明和一个潜在的、无法预测的奇迹触发器。她的能力是真实不虚的，哪怕她本人无法理解和控制。这就意味着，那条通往“复活”晴晴的路径，虽然渺茫、不确定、布满荆棘且极度危险，但并非完全虚无。
　　同时，她也窥见了这个庞大异能者家族秘密的一角。他们极力隐藏这个秘密，深知其危险性。这本身也说明了很多问题。
　　云云步履行间，眼神锐利地扫过周围的街道、窗户、行人。『超凡感知』全力展开，警惕着任何可能的监视或异常。
　　获取初步信任的目标已经达成。甚至超额获得了关于“复活”异能的核心信息。
　　下一步，不再是简单的社交刺探。她需要更深入地了解这个家族，了解埃莉诺拉能力的本质，评估那“未知触发条件”背后是否隐藏着规律或可以被利用的漏洞。
　　这需要更精密的布局，更长时间的潜伏，以及……或许，需要一些“意外”来创造更多的接触和观察机会。
　　谢云云，代号未知，危险度90%的浮游者，在西方古城雷文斯伍德的暖阳下，如同最耐心的猎手，悄然锁定了她的新猎物——一个关于复活渺茫希望的，脆弱而珍贵的容器。
　　她的猎杀，从未停止，只是换了一种更加隐秘、更加复杂的形式。
　　而她内心的冰层之下，那丝因渺茫希望而重新燃起的、关于妹妹晴晴的执念之火，此刻正无声而剧烈地燃烧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