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法被遗忘》孟春旭

12、第十二章

　　新港市的夜，是一曲永不落幕的电子交响乐。霓虹是它的和弦，数据流是它的旋律，冰冷而高效地流淌在城市的钢铁脉络中。谢云云行走在其中，像一個沉默的音符，完美地融入这喧嚣的背景噪音里。刚刚在数条街外完成的那场无声猎杀，没有在她身上留下任何痕迹，连呼吸的频率都未曾改变。风衣的下摆随着她的步伐轻轻摆动，口袋里的钥匙扣泰迪熊安静得像一块普通的金属与绒布。
　　她的『超凡感知』维持着一个高效的扫描范围，如同潜艇的声纳，不断接收并处理着周围环境的海量信息：监控探头的转向规律、远处悬浮引擎的嗡鸣、下水道口溢出的微弱蒸汽、几个街区外一场小小的街头争执……一切看似无序的信息都被分类、归档，在她脑中构建出一幅动态的、立体的安全地图。她选择的返回路径并非最短，但却是监控盲点最多、人流构成最复杂、最利于突然消失的路线。
　　然而，就在她转入一条连接着两大商业区的室内步行长廊——一条被称为“光廊”的、顶部覆盖着全息投影穹顶的华丽通道时，异变陡生。
　　通道内光线璀璨，模拟着四季变化的巨大樱花树在全息影像中绚烂绽放又凋零，轻柔的电子音乐在空中飘荡。行人不算太多，但也不少，大多是衣着光鲜的夜归客或游客。
　　就在这梦幻般的场景中，云云的『超凡感知』猛地发出了最高级别的警报！
　　不是声音，不是光影，而是一种纯粹的、源自生命本能的战栗！仿佛一头史前巨兽悄然睁开了冰冷的瞳孔，锁定了漫步中的猎物。前方的空气似乎因为极高浓度的能量场而产生了细微的折射扭曲，如同高温下的沙漠幻影。
　　下一个瞬间，一个身影就那样突兀地、却又无比自然地出现在了前方约二十米处，背对着一个展示着最新型仿生皮肤的橱窗，仿佛她一直就站在那里欣赏商品。
　　是一个女人。
　　极高挑的身材，包裹在一身哑光深灰、带有暗纹的纳米纤维战术风衣中，剪裁极尽贴合，既勾勒出惊心动魄的优美曲线，又不失一种猎豹般的矫健与力量感。她的脸上戴着一副设计极简的银色金属细边眼镜，镜片在变幻的全息光影下反射出迷离冷光，完美遮住了上半张脸，却更凸显了下颌线完美利落的弧度与那双薄唇。她的头发是某种近乎透明的灰白色，如同燃烧后的余烬，随意披散着，发梢带着些微不羁的卷曲。
　　最让云云心脏几乎漏跳一拍的，是对方身上那无形却磅礴的存在感。那不是简单的能量波动，而是一种更深层次的、源于进化链顶端的绝对威压。她的『超凡感知』在触碰到对方的瞬间，反馈回来的不再是清晰的数据流，而是一片灼热、深邃、令人窒息的力量之海！其强度远超她自己那已然傲视绝大多数浮游者的90%！
　　危险程度——93%！
　　冰冷的数字如同尖刀刻入她的意识。到了这个层级，每一个百分点的差距，都意味着身体素质、能量储备、精神强度、能力开发度上的巨大鸿沟。这3%的差距，代表的可能是绝对的速度、力量碾压，甚至是某种她无法理解的、更接近“规则”层面的可怕能力。
　　几乎是同时，一道极轻、极媚，却又冰冷得如同宇宙真空的精神细丝，精准地绕过了云云所有外在的感知防御，直接在她意识最深处撩拨开来，响起一声带着慵懒笑意的叹息：
　　（“呵……找到你了，可爱的小熊。”）
　　精神传讯！清晰、直接，带着一种仿佛洞悉一切、掌控一切的玩味与戏谑。
　　云云的脚步在百分之一秒内做出了最精准的调整——从匀速行走瞬间变为一种略带迟疑的、仿佛被橱窗商品吸引而放缓的步伐，没有任何突兀感。她的面部表情管理堪称完美，睫毛微微颤动，眼神里流露出一丝普通女性在公共场合被陌生人注视时该有的困惑与轻微警惕，甚至还下意识地紧了紧风衣的领口——每一个细节都在诠释着一个“偶然驻足的路人”。
　　但她的内心，已然掀起了滔天巨浪。
　　灰烬之狐！竟然是她！ 她不仅知道自己完成了任务，更能如此精准地预判她的撤离路线，在这个时间点这个地点，以这样一种近乎“邂逅”的方式堵住她！甚至还带着一种猫捉老鼠般的悠闲！ 她道破了“黑色泰迪熊”的标识符，其意味不言而喻——她知晓暗网交易的一切，知晓Amy的死亡，甚至可能全程“观看”了刚才的猎杀。更可怕的是，她直接出现在了这里，这意味着她对云云的行踪、习惯，乃至伪装身份，都可能有了深入的了解。
　　（“动作很优雅，像一场无声的芭蕾。”）那慵懒的精神讯息再次传来，灰烬之狐甚至没有转头，依旧看着橱窗，但她嘴角那抹玩味的笑意加深了，如同在欣赏玻璃反射中云云的影像。（“我提供的‘奥林匹亚大厦通风系统周期性波动图’，还合用吗？看来你找到了最完美的切入点。”）
　　她在炫耀！她在明确地告诉云云，之前的交易从头至尾都是一个陷阱。那份关于Amy安保弱点的“甜头”，不过是诱使她更快咬钩的饵料。“灰烬之狐”或许从未打算亲自去杀那个远在海外的目标，她利用了云云急需完成指令的心理，将她引诱至自己的地盘，像一个耐心的蜘蛛，等待着猎物自投罗网。
　　屈辱感如同毒蛇，瞬间噬咬了云云的心脏。但比屈辱更强烈的，是如同极地冰洋般深沉的危机感！生存本能在这前所未有的压迫下疯狂尖啸！
　　不能对抗！绝对不能！ 差距是实质性的，是压倒性的。任何犹豫、任何试探性的反击，都可能招致瞬间的、毁灭性的打击。93%的危险程度，意味着对方拥有轻易撕碎她一切防御的力量。唯一的生路——撤退！立刻！不惜一切代价！
　　云云的脸上，那抹困惑加深了，她甚至微微蹙起眉头，目光游移，仿佛在寻找声音的来源，又像是担心遇到了骚扰者，身体语言充分表达着“不适”与“想要离开”的信号——表演已入化境。
　　而她的真实行动，却在思维电光火石间已完成全部计算与决断！
　　能力——『微感干涉·超载模式』启动！但目标并非直接作用于那深不可测的灰烬之狐，而是周围整个环境！她将能力催谷到极限，疯狂放大着环境中一切可被利用的“噪音”：全息樱花花瓣飘落的光影闪烁、空气中悬浮的微尘折射、脚下地砖几乎不可察的振动、甚至旁边咖啡馆传来的磨豆机高频噪音、行人的心跳呼吸、衣物摩擦的静电……所有这些杂乱无章的信息瞬间被提升了数个量级，如同在对方那精密如同雷达的精神感知网络上，猛地投下了一颗巨大的、沸腾的信息炸弹！制造出一个短暂却极度混乱的感知盲区！
　　与此同时，她一直放在风衣口袋里的手动了。钥匙扣大小的泰迪熊瞬间落入掌心，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疯狂膨胀！不再是钥匙扣，不再是篮球大小——而是直接膨胀到几乎填满她身前空间、堪比一个巨大毛绒玩具的规模！
　　“吼——！”
　　云云发出一声与其娇小身形完全不符的、低沉而充满威慑力的嘶吼纯粹为了吸引注意力和制造混乱，用尽全身力气，将这只瞬间巨大化的黑色泰迪熊像投掷保龄球般，狠狠砸向侧前方一个摆放着昂贵电子产品的全息展示台！
　　“轰！！！砰——哗啦啦——！！！”
　　震耳欲聋的巨响瞬间撕裂了“光廊”梦幻般的氛围！展示台的防爆玻璃被这蕴含了云云全力一击的巨型玩偶砸得粉碎！昂贵的产品模型四处飞溅，尖锐的警报声以最高分贝疯狂炸响，刺目的红色警示灯瞬间取代了柔和的全息光影，在整个长廊内疯狂旋转闪烁！
　　巨大的声响、爆裂的光影、四射的碎片、骤然响起的惊恐尖叫声、慌乱奔跑的人群……所有的一切，在云云精心策划下，完美地融合成了一场极度混乱的交响曲！
　　这突如其来的、最原始最暴烈的物理性混乱，与她制造的精神感知超载干扰叠加在一起，形成了一股针对超高感知力存在的、无差别的、强效的感官冲击！
　　就在爆炸发生、人群惊叫溃散的前一刹那，云云动了！她的身体仿佛失去了重量，又像是被无形的弹射器推动，没有丝毫迟疑，向着与灰烬之狐相反的方向——即她来时的路口，暴退！
　　速度！极致的速度！90%危险程度所赋予的非人身体素质在这一刻展现得淋漓尽致！她甚至没有转身，而是以一种近乎鬼魅般的倒掠姿态，双足在地面上几乎不留痕迹地疾点，身影在惊慌失措的人群缝隙中如同扭曲的光线般穿梭，快得只留下一道模糊的灰色残影！
　　她没有选择可能存在埋伏的前路，也没有选择地形不明的侧方通道，而是果断地、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后退！回到她更加熟悉、刚刚经过、并且预判中更利于隐藏和摆脱的街区！这是极度理智下最优化选择！
　　二十米的距离外，灰烬之狐似乎终于动了。那副银色眼镜微微转向云云暴退的方向，嘴角那抹玩味的笑意第一次出现了瞬间的凝固，转化为一丝真正的讶异。她显然没有预料到，这个危险程度明显低于自己的“小熊”，竟会如此果决，用这种近乎野蛮、粗暴却极其有效的方式制造出如此规模的混乱，并且毫不犹豫地放弃一切体面，选择狼狈却高效的逃窜！
　　她能感觉到，自己那如同无形触手般的精神锁定，在那瞬间的感知超载和物理混乱的剧烈干扰下，竟然出现了一丝微不足道的迟滞和涣散！
　　就是这微不足道的一丝间隙！
　　（“啧……跑得真快。”）精神传讯里，那慵懒的意味减少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丝被挑起的、更加浓烈的兴趣，甚至是一点点……被拂逆的不悦。
　　那股磅礴的精神威压如同实质的潮水般汹涌而出，试图再次捕捉、禁锢那个飞速远离的身影。精神扫描如同巨大的渔网撒向溃散的人群。然而，在那一片尖叫、警报、奔跑的脚步和混乱的能量残留中，那个特定的、冰冷而清晰的精神印记，如同滑不留手的游鱼，借助着人潮的掩护和自身极限的速度，几个闪烁间，竟真的挣脱了那最强韧的精神丝线，迅速模糊、远去！
　　灰烬之狐没有移动脚步去追赶。她只是静静地站在原地，周围是奔逃的人群和刺耳的警报，她却像风暴眼中一样平静。她抬起手，轻轻推了一下鼻梁上的银色眼镜，镜片后的目光深邃莫测。
　　（“有意思……太有意思了。”）她低声自语，声音只有自己能听见，那冰冷的唇角重新勾勒起一个更加深邃、更加危险的弧度。“不仅仅是只会躲藏的小老鼠……更像是一只，懂得断尾求生、甚至敢回头龇牙的……小狼崽。”
　　她放任了云云的逃离。或许对她而言，这场狩猎的游戏，才刚刚变得有趣起来。瞬间结束的碾压，远不如一场充满悬念的追逐来得令人愉悦。
　　……
　　云云将速度提升到了生命的极限。她不再顾及任何伪装，像一道灰色的闪电穿梭在新港市错综复杂的街道巷弄之中。她的『超凡感知』以前所未有的强度运转，如同最高效的超级计算机，疯狂处理着信息：规避主干道的监控，利用后巷的视觉死角，感知身后是否存在追踪的能量波动，同时不断计算着最优的逃离路径。
　　她穿过弥漫着食物香气和油烟味的小吃街，撞翻了一个垃圾桶（并在瞬间计算了倾倒的方向和造成的噪音以阻挡可能的追兵），掠过闪烁着暧昧霓虹的娱乐场所门口，最终一头扎进了一片正在维护、脚手架林立的旧城区。
　　直到彻底感受不到那股令人窒息的锁定感，直到确认至少短时间内没有被跟踪，她才猛地闪入一条堆满废弃建材的死胡同最深处，背靠着冰冷粗糙、布满涂鸦的砖墙，缓缓滑坐下去。
　　急促的呼吸终于无法再完美抑制，胸膛剧烈起伏，但她的眼神却如同淬火的寒冰，在黑暗中闪烁着极度冷静的光芒。不是恐惧，而是高度紧张和瞬间极致爆发后的物理反应。她抬起微微颤抖的手（肌肉纤维过载后的细微痉挛），摊开掌心。
　　那只钥匙扣大小的黑色泰迪熊静静躺在那里，绒毛似乎因为刚才剧烈的能量输出和形态变化而显得有些凌乱，那对纽扣眼睛在远处微弱光线的反射下，漠然地对着她。
　　自“游戏”降临，自妹妹晴晴在她怀中消逝以来，这是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近距离地感受到死亡的冰冷吐息。第一次在正面遭遇中，被绝对的力量差距所压制，被迫采用最狼狈的方式不战而逃。
　　93%…… 灰烬之狐…… 那慵懒的笑意，那精准的堵截，那猫捉老鼠般的姿态……
　　云云缓缓合拢手掌，将那只微小的、却承载着她死亡宣告的泰迪熊紧紧攥在掌心，冰冷的纽扣几乎要嵌入她的皮肤，带来一丝尖锐的痛感。
　　这痛感让她更加清醒。
　　屈辱感如同暗火，在冰封的心湖下熊熊燃烧。但比屈辱更强烈的，是一种被彻底激发的、冰冷到极致的战意和警惕。
　　对方很强，远超自己。正面对抗，目前毫无胜算。但对方也犯了一个错误——她低估了“黑色泰迪熊”的决断力与求生欲，她给予了猎物一丝喘息的机会。而对于谢云云而言，一丝喘息，便已足够。
　　她松开手，将泰迪熊小心地放回口袋。然后站起身，拍了拍风衣上的灰尘，动作恢复了一贯的冷静与稳定。
　　酒店不能再回。所有明面上的身份和信息都可能已被掌握。她需要完全转入地下，需要新的据点，需要信息，需要……一个能够弥补那3%差距的计划，或者，一个能无视这差距的……陷阱。
　　猎物与猎人的身份，从未如此模糊。这场被迫开始的海外之旅，因“灰烬之狐”的出现，瞬间从简单的清理任务，升级为一场在刀尖上跳舞的、生死一线的黑暗对决。
　　云云拉高了衣领，将一切情绪重新深深埋藏于冰冷的面具之下，身影再次融入阴影，如同水滴汇入暗流。
　　狩猎，进入了新的阶段。而她，谢云云，从不只是猎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