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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父亲安天 ...

  •   清晨的露珠尚未从庭院的草叶上滚落,灵溪小筑内一片静谧。安初刚由青黛伺候着起身,长发披散,睡眼惺忪,连脸都还未曾盥洗,便见青黛脚步匆匆地从外间进来,圆脸上带着一丝罕见的紧张和郑重。
      “姑娘!”青黛的声音压得低低的,带着点急促,“老爷……老爷过来了!说是来看您!”
      安初的动作瞬间顿住,睡意一扫而空。
      安天?她的“父亲”?这位权倾朝野的左丞相,在她“苏醒”至今这不算短的日子里,如同一个只存在于他人话语中的符号,从未踏足过灵溪小筑半步。今日,在这大清早,他为何突然造访?
      一股混杂着惊愕、警惕和本能紧张的情绪瞬间攫住了安初。再过几日便是出嫁之期,他作为父亲,此时来看望即将远嫁的女儿,在情理之中。然而,安初心中那根名为“冒牌货”的弦瞬间绷紧——这位在朝堂上翻云覆雨、目光如炬的丞相,会不会从她细微的言行举止中,窥破她并非他亲生女儿的真相?这份担忧如同冰冷的藤蔓,悄然缠绕上她的心脏。
      她迅速整理了一下微乱的寝衣,努力平复心绪。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无论如何,这场突如其来的父女会面,她都只能硬着头皮应对。
      “初儿——”
      人未至,声先闻。一个宏亮、中气十足,却又带着一股久居上位、不容置疑的威严嗓音,穿透了清晨微凉的空气,清晰地传入了内室。仅仅是这声音,便足以让人感受到说话者惯于发号施令、掌控全局的气势。想必,这便是长期身居高位自然浸染出的威仪。
      脚步声沉稳有力,越来越近。安初深吸一口气,在青黛担忧的目光中,转身迎向门口。
      门帘被侍女恭敬地掀起,一位身着深紫色锦缎常服的中年男子走了进来。他身量高大,肩背宽阔挺直,面容方正,下颌线条刚毅,浓眉如墨,眼神锐利如鹰,即便是在家中,也自然流露出一种不怒自威的气度。岁月在他眼角刻下了几道深刻的纹路,非但没有削弱他的气势,反而更添了几分沉稳与沧桑。这便是风御国左丞相——安天。
      安初垂下眼睑,压下心头的波澜,依照这些日子青黛紧急教导的礼仪,姿态标准地福身行礼,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恭敬与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初儿给爹爹请安。”
      礼多人不怪。在这个等级森严的时代,面对这位手握重权、又关系着她未来命运的“父亲”,谨慎恭敬总不会错。
      安天锐利的目光落在女儿身上,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看到女儿行礼的动作标准流畅,言语得体,那张酷似王氏的年轻脸庞上虽带着初醒的慵懒,却无半分过去的跳脱任性,反而显出一种难得的沉静。他严肃的嘴角微微向上牵动了一下,脸上露出一个称得上和蔼的笑容:“好,好!快起来!”他虚扶了一下,“看来咱们家初儿是真的长大了,懂事了。”语气中带着几分意外,更多的是一种发现璞玉渐显光泽的欣慰。
      安初依言起身,垂手侍立一旁,心中却并未因这夸奖而放松。她抬起清澈的眼眸,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疑惑,轻声问道:“爹爹今日……怎么得空一早就上灵溪小筑来看初儿了?”她问得自然,却也将心中的疑问摆在了明面。毕竟,这位父亲之前的“缺席”,实在太过明显。
      安天闻言,浓眉习惯性地微微一挑,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锐光,语气故意带上了几分佯怒:“怎么?不欢迎爹爹来?”那久居上位的压迫感,随着这声反问,隐隐弥漫开来。
      安初心头一凛,面上却丝毫不显慌乱。她非但没有退缩,反而向前轻盈地迈了一小步,主动伸出手,极其自然地挽住了安天结实的手臂,动作带着点女儿家的亲昵,声音也放得娇软了几分:“爹爹说的哪里话!您能来看女儿,女儿高兴还来不及呢!”她微微仰起脸,看着父亲威严的侧脸,眼神真诚中带着点小小的委屈,“只是女儿知道爹爹身负国事,日理万机,每日案牍劳形,分身乏术。女儿是担心……担心自己这里琐事缠了爹爹的心神,误了朝堂上的大事,才有此一问的。”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既表达了欢迎,又点出了父亲的“繁忙”,更隐含着一丝“女儿懂事,体谅父亲辛劳”的意味,将之前的“质疑”巧妙地转化成了体贴。
      安天被她这主动的亲昵挽手和一番入情入理的话说得微微一怔。记忆中那个总是蹦蹦跳跳、说话直来直去的小女儿,何时变得如此伶俐周全、懂得察言观色了?他侧头看着女儿近在咫尺的、清丽沉静的脸庞,那双酷似王氏的眼眸清澈见底,带着毫不作伪的孺慕,至少在安天看来是如此。心中那点因女儿“质疑”而起的些许不快,瞬间被一种更为复杂的情绪取代——是惊讶,是欣慰,也有一丝淡淡的陌生感。
      “你这丫头啊……”安天无奈地摇了摇头,语气里的宠溺和包容再也掩藏不住。他伸出宽厚的手掌,用食指带着点亲昵的力道,轻轻点了点安初光洁饱满的额头,“倒是学会跟爹爹耍花腔了!”动作自然,带着父亲特有的亲昵。
      安初配合地缩了缩脖子,露出一个略带娇憨的笑容。她赌的就是安天对安初的父女之情。撒娇是女人的天性,也是打破隔阂的利器。从安天进门后细微的表情变化和此刻的动作,她敏锐地捕捉到,这位外表严肃古板的丞相父亲,内心深处对女儿的爱是真实而深沉的。
      安天的目光环顾了一下这间布置雅致的闺房,最后落在了门楣上方那块崭新的匾额上——“灵溪小筑”。他浓眉微挑,带着点探究:“‘灵溪小筑’?这名字……什么时候改的?爹爹怎么不知道?”他的语气听不出喜怒,只是纯粹的询问。
      安初的心微微一提,随即坦然回答:“哦,这个呀。”她语气轻松,带着点不以为意,“其实也没什么特别的缘由。就是前些日子,女儿忽然觉得‘彩蝶院’这个名字……嗯,有点过于直白热闹,少了点韵味。女儿就想给它换个更雅致些的名字。”她顿了顿,抬眼看向安天,带着点征询和期待,“‘灵溪小筑’,爹爹觉得这名字取得可好?”她将问题抛回给父亲,既解释了缘由,又巧妙地拉近了距离。
      安天捻了捻修剪整齐的短须,口中默念了两遍:“灵溪小筑……灵溪小筑……”他沉吟片刻,锐利的眼中掠过一丝赞赏,“嗯,不错。比‘彩蝶院’确实文雅含蓄了许多。……灵溪颇有几分闲云野鹤、自在翩跹的意境。小筑二字,更是点睛之笔,点出了此处的清幽雅致。”他看向安初,眼中带着一丝重新审视的光芒,“一听就知道是咱们家安初的小窝,带着她自己的灵气。”最后一句,带着明显的调侃和慈爱。
      “爹爹!”安初恰到好处地跺了跺脚,脸上飞起两朵红霞,声音带着娇嗔,“您又取笑人家!女儿只是觉得这个名字更合心意罢了!”她微微低下头,掩饰着因安天精准解读“灵溪”意境而产生的一丝心虚和惊讶。这位丞相父亲,果然不是徒有虚名。
      看着女儿娇羞的模样,安天脸上的笑意更深了些。然而,这份笑意并未持续太久。他锐利的目光再次落在安初身上,这一次,带着更深沉的审视和探究。他沉默地看着她,那目光仿佛穿透了表象,试图看清她灵魂深处的模样。
      安初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下意识地微微低下头,避开那仿佛能洞察一切的眼神,心中警铃大作。她强自镇定,声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怯意和不安:“爹爹……您怎么这样看着女儿?您是不是……还在生初儿的气?气初儿之前不懂事,让爹爹和娘亲担心了?”她主动提起“自杀”之事,将安天的审视引向“愧疚”和“心疼”。
      这句话,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瞬间击碎了安天眼中审视的冰层,激起了复杂的波澜。他长长地、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那叹息里包含了太多沉重的情绪。
      “初儿……”安天开口,声音低沉了许多,那份惯常的威严被一种深沉的疲惫和无力感取代。他示意安初在窗边的软榻上坐下,自己也在一旁的圈椅中落座。青黛早已机灵地奉上热茶,又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将空间留给这对关系微妙的父女。
      安天端起茶杯,却并未饮用,只是用指腹缓缓摩挲着温热的杯壁,目光落在袅袅升腾的热气上,仿佛陷入了某种回忆。
      “爹爹并非在生你的气……”他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种罕见的、近乎剖白的沉重,“爹爹是在……怪自己。”他抬起头,目光再次锁定安初,那眼神里充满了复杂的痛楚和深深的无力,“爹爹无能啊!空有这左相虚名,位列朝堂之上,看似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权柄煊赫,可到头来……连自己的亲生女儿都护不住!”他的声音带着一种压抑的愤怒和自我厌弃,握着茶杯的手指微微收紧,指节泛白。
      “眼睁睁看着你被选为和亲之女,要远嫁那苦寒之地,嫁与一个素未谋面的他国王爷……爹爹心如刀绞!可这满朝文武,圣心独断……爹爹据理力争过,甚至不惜……不惜触怒龙颜!可是……”他猛地顿住,喉头滚动了一下,将后面的话咽了回去,只是那眼中的痛苦和挫败感却浓得化不开,“圣意难违!国事为重!家国天下……爹爹身为丞相,这千斤重担压在肩上,有些事……明知是剜心之痛,却不得不为!”他闭上眼,再睁开时,眼中只剩下深沉的疲惫和浓浓的歉疚,“初儿……你怪爹爹吗?怪爹爹……保不住你吗?”
      这番发自肺腑、带着血泪的剖白,如同惊雷般在安初心中炸响。她从未想过,这位看似冷漠、对她不闻不问的丞相父亲,内心竟承受着如此巨大的煎熬和无力感!他不是不爱女儿,不是不想护她周全,而是在那冰冷的皇权和沉重的国事面前,他个人的父爱显得如此渺小和无力!他的抗争,他的痛苦,他的自责……都被深深地掩藏在那张威严冷硬的面具之下。
      巨大的震撼让安初一时失语。她看着眼前这位瞬间仿佛苍老了几分的男人,看着他眼中毫不掩饰的痛苦和那份沉重的、几乎将她淹没的歉疚,心中那堵因“冒牌货”身份和长久“被忽视”而筑起的高墙,悄然裂开了一道缝隙。一股酸涩的热流涌上眼眶。
      她用力吸了吸鼻子,压下喉头的哽咽,声音努力维持着平静,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爹爹……您别这么说。”她抬起头,目光清澈而坚定地迎上父亲痛苦的眼眸,“女儿……不怪您。真的,一点都不怪。”
      她顿了顿,整理着思绪,将属于安初的现代思维和属于安初的处境结合起来:“女儿明白的。这并非爹爹一人之力可以改变。女儿也明白,和亲……关乎两国邦交,关乎边境安宁,关乎千千万万百姓的身家性命。女儿一人之身,若能换得凌国与楚国的和平,让两国百姓免受战火之苦,这……这便值得。”她的声音渐渐平稳,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通透和决然,“抱怨和逃避都于事无补。女儿已经想通了。与其沉溺于自怨自艾,不如勇敢面对。以后的路,女儿会好好的走。在异国他乡,女儿也会谨记自己的身份,尽己所能,为两国的和平……尽一份心力。”
      安初这番话说得平静而有力,带着一种近乎“觉悟”的平静。安天听得怔住了。他难以置信地看着女儿,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她。这番话,哪里像一个养在深闺、曾经为逃避和亲不惜寻死的娇弱女儿能说出来的?这分明是一个深明大义、心怀家国的女子才能有的胸襟和气度!这份通透与担当,甚至超越了许多朝堂上的须眉男子!
      巨大的震惊和随之而来的、难以言喻的骄傲感,瞬间冲垮了安天心中积压已久的愧疚和痛苦。他看着女儿那沉静而坚定的面容,只觉得一股热流直冲眼底。他的舞儿……真的长大了!长成了一个让他刮目相看、足以令他安天骄傲的女儿!
      “好……好!好!”安天连说了三个“好”字,声音带着明显的激动和沙哑。他放下茶杯,伸出宽厚的大手,用力地、重重地拍了拍安初的肩膀,仿佛要将自己的肯定和力量传递给她,“初儿!你能如此想,爹爹……爹爹真是……”他喉头哽咽,一时竟说不下去,只是那锐利的鹰眸中,此刻却盛满了欣慰、骄傲和难以言喻的心疼。
      他深吸一口气,平复了一下翻涌的情绪,语气重新变得郑重而充满关切:“好孩子!你能有这份心胸,这份担当,爹爹……为你骄傲!”他顿了顿,眼中是化不开的忧虑和不舍,“只是,初儿,你要记住爹爹的话。楚国不比咱们凌国,不比咱们自己的家。那里气候严寒,人心叵测,宫廷王府更是暗流汹涌。你孤身一人远嫁,身边虽有陪嫁之人,但终究是外人。万事……定要小心谨慎!”
      安天倾身向前,目光灼灼,每一个字都说得极其认真:
      “遇事,切记三思而后行!谋定而后动!莫要因一时意气而强出头,楚国皇室关系复杂,牵一发而动全身。但也莫要一味忍气吞声,让人以为我凌国的公主软弱可欺!你是凌国的郡主,是我安天的女儿!该有的气度和风骨,绝不能丢!但保全自身,永远是第一位的!明白吗?”他的话语如同磐石,沉甸甸地砸在安初心上,充满了一个父亲在无能为力之后,所能给予的最深沉的告诫和保护。
      安初看着父亲眼中那毫不作伪的关切、忧虑和那份沉甸甸的嘱托,心中百感交集。她郑重地点了点头,声音清晰而坚定:“女儿知道了。爹爹的教诲,女儿定当铭记于心,不敢或忘。”
      窗外,清晨的阳光终于穿透了薄雾,金灿灿地洒满了整个庭院,也透过窗棂,在相对而坐的父女身上投下温暖的光斑。茶香袅袅,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带着沉重却也夹杂着新生的暖意。隔阂并未完全消散,但一道名为“理解”和“牵挂”的桥梁,已然在这对特殊的父女之间,悄然架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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