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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谈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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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那日东市喧闹的“阳春面事件”之后,安子毅仿佛在灵溪小筑周围划下了一道无形的警戒线。他像只受惊的兔子,能离安初多远就离多远。即便远远看到妹妹的身影出现在回廊或花园,他也必定提前绕道而行,或者干脆施展轻功,从屋顶、墙头悄无声息地“飞”过去,力求避免任何正面接触。
安初对此心知肚明,每每看到二哥那略显仓惶躲避的背影,或是听青黛绘声绘色地描述二少爷如何“施展绝世轻功只为避开姑娘”的趣事,都忍不住掩嘴偷笑。她太了解这位二哥了。上次街边小摊的经历,对他那精心维护、无懈可击的贵公子形象而言,无疑是一场毁灭性的灾难!仅仅是想象一下自己坐在那简陋油腻的条凳上,周围是贩夫走卒,空气中弥漫着廉价的猪油和汗味,就足以让他浑身汗毛倒竖,噩梦连连。更别提安初当时那毫无形象、吃得“吸溜”作响的豪放姿态——那简直是他完美主义世界里的核爆现场!安子毅的“自恋”与“洁癖”,在那一刻遭受了前所未有的重创。他暗暗发誓,只要安初还保留着这种“接地气”的爱好,他就坚决要守护好自己的“安全距离”!
与安子毅的“退避三舍”截然不同,安子峰对安初的态度,却是一如既往,甚至更为亲近。只要公务稍有空闲,他挺拔的身影便会准时出现在灵溪小筑。他成了安初在这座深宅大院里,除了青黛之外,最亲近、也最依赖的人。
他们相处的时光静谧而温馨。有时,是在揽月亭中。春日午后的阳光暖融融地洒在亭内,石桌上摆放着一套素雅的青瓷茶具。安子峰会亲手烹茶,动作行云流水,带着一种沉静的力量。滚水注入茶壶,嫩绿的茶叶在清澈的水中舒展沉浮,袅袅茶香氤氲开来。兄妹二人相对而坐,安初捧着温热的茶杯,感受着掌心的暖意,听大哥讲述一些朝堂外的风物见闻,或是他年少时随军历练的趣事。安子峰的声音低沉平稳,像山涧沉稳的流水,抚平她心中因未来而起的波澜。安初偶尔也会说起一些“失忆”后觉得新奇的小事,比如府里某棵老树新发的芽特别有趣,或是青黛又闹了什么无伤大雅的笑话。安子峰总是安静地听着,深邃的眼眸里含着不易察觉的笑意。
有时,是在小筑临窗的书案旁。安子峰会铺开宣纸,研墨提笔。令安初惊讶的是,这位看起来冷峻刚毅、仿佛只应舞刀弄剑的大哥,竟写得一手极好的行楷!笔锋遒劲有力,却又暗藏筋骨,字里行间透着一股磅礴大气。他兴起时,会挥毫泼墨,写下一阙雄浑壮阔的边塞诗,或是意境深远的山水词。安初看得心痒,也会拿起她淘来的那支藤杆老獾毫笔,学着大哥的样子,在纸上歪歪扭扭地涂鸦几笔,虽然字迹依旧稚嫩,却引得安子峰唇角微弯。兴致更高时,安子峰会即兴吟诗,安初则在一旁轻声相和,或是干脆随着那诗词的意境,在铺着软垫的地板上翩然起舞。她没有受过严格的古典舞训练,舞姿全凭心意,或如弱柳扶风,或如惊鸿掠影,带着一种未经雕琢的天然灵动。她月白色的衣袂随着动作飘飞,在透过窗棂的光影里,宛如一只真正振翅欲飞的蝶。安子峰的目光追随着她轻盈的身影,冷峻的眉宇间是难得的、全然的放松与柔和。这兄妹二人,一个挥毫泼墨,一个轻歌曼舞的画面,若是被外人瞧见,只怕真要赞叹一句“郎才女貌,天作之合”了。
有了安子峰沉静如山的陪伴,安初在丞相府的日子,仿佛被镀上了一层温柔的暖金色,过得安宁而惬意。然而,时光的脚步从未停歇,如同庭院里悄然飘落的繁花,美好的日子总是易逝。随着春风渐暖,枝头新绿愈发浓密,那桩悬在所有人头顶的、关乎安初命运的大事——远嫁天翎国的日子,也正无声无息地、不可阻挡地一天天临近。
最近几日,安初敏锐地察觉到,大哥眉宇间那惯常的沉稳之下,似乎总萦绕着一层挥之不去的淡淡愁绪。那是一种深沉的、内敛的忧虑,如同远山深处缭绕的薄雾,虽不浓烈,却始终存在。他注视她的时间变长了,眼神也变得更加复杂,包含了太多她一时无法完全读懂的情绪:不舍、担忧、怜惜,甚至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无力感。
安初是安家唯一的女儿,是他安子峰和安子毅唯一的妹妹。她自小便是全家人的掌上明珠,是父亲心尖上的至宝,更是他们兄弟俩愿意倾尽全力去呵护的小月亮。如今,这轮明月即将被摘走,送往遥远而陌生的异国他乡。这份骨肉分离的痛楚,如同剜心割肉,试问谁能坦然承受?安子峰再是沉稳如山,也终究是血肉之躯,有着为人兄长最深沉的爱与牵挂。
这天傍晚,夕阳的余晖将灵溪小筑染成一片温暖的橘红。安初和安子峰并肩坐在揽月亭的美人靠上,望着庭院里被晚霞镀上金边的花木。微风拂过,带来阵阵草木清香,也吹起了安初额前几缕柔软的发丝。
安初侧过头,看着大哥线条冷硬的侧脸在暮色中显得有些柔和,但那微蹙的眉心却泄露了他内心的不平静。她伸出手,轻轻挽住安子峰结实的手臂,将头靠在他宽厚的肩膀上,声音带着小心翼翼的探询和关切:
“大哥……你最近总是皱着眉头,是在为初儿的事情担忧吗?”
安子峰的身体似乎微微僵了一下,随即放松下来。他转过头,深邃的目光落在妹妹清丽的小脸上。夕阳的光线勾勒着她精致的轮廓,那双清澈的眸子里映着晚霞,也映着他的影子,带着毫不掩饰的依赖和关心。
在这个偌大的丞相府里,真正给予安初毫无保留的温暖与庇护的,似乎只有眼前这位大哥。她的生母刘氏,在安初“苏醒”之初,曾带着满心的愧疚和怜爱来看望过她一次,母女相拥而泣的场景犹在眼前。然而,自那次之后,王氏便仿佛刻意疏远了,再也没有踏入灵溪小筑一步。每日只是差遣心腹嬷嬷送来各种名贵的补品、衣料,偶尔也会让府里最好的裁缝过来,为安初量体裁衣,赶制那华美却冰冷的嫁衣。安初理解王氏的苦衷和无奈——作为妾室,在这深宅大院中本就步履维艰,女儿的远嫁更是让她心力交瘁,或许不见面,反而是对彼此的一种保护?安初对此并不在意。她本就不是真正的安初,对这位生母的情感是复杂而疏离的。更何况,嫁给一个素未谋面、心有所属的男人,嫁衣是否华美,嫁妆是否丰厚,于她而言,早已失去了意义。王妃的头衔,表面的尊荣,不过是冰冷的枷锁,远不及大哥此刻一个温暖的眼神来得珍贵。
至于那位名义上的父亲,当朝左丞相安天,更是自安初“醒来”至今,未曾露过一面!每次她向大哥问起,安子峰总是以“父亲大人日理万机,公务繁忙,无暇分身”为由轻描淡写地带过。安初心中却如明镜一般。那位丞相父亲,恐怕早已将这个“不争气”、竟敢以死抗命的庶女视为弃子,唯恐她的存在影响到他的仕途和家族声誉吧?不见面也好,省去了她许多伪装和提心吊胆的麻烦。她这个“冒牌货”,对那位陌生的父亲,实在生不出半分孺慕之情。
感受到妹妹的亲近和担忧,安子峰心中那根紧绷的弦似乎被轻轻拨动了一下。他伸出手,动作极其轻柔地替安初理了理额前被风吹乱的几缕碎发,指尖带着薄茧,触感微温。他的声音低沉下来,比平时更加柔和,像暮色中流淌的溪水:
“初儿……”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着词句,最终还是将那份沉甸甸的忧虑化作了最朴实的叮咛,“到了楚国国,山高路远,不比在自己家中。万事……都要自己多留个心眼,照顾好自己。那里气候不同,人情世故也与我们风御大不相同。饮食起居要小心适应,莫要贪凉。身边虽有陪嫁的丫鬟仆妇,但终究是外人,不可全然依赖。遇事……要三思而后行,谋定而后动。莫要冲动,也莫要太过忍让,一切以保全自身平安为上。”他语速平缓,却字字千钧,仿佛要将所有的不放心都揉碎了,融进这朴素的嘱托里。
他深邃的目光凝视着安初,带着仿佛要将她此刻模样刻入骨髓般的专注:“记住,丞相府永远是你的家。若是在那边受了委屈,或是有什么难处,无论大小,一定要想办法差人捎信回来。不要怕麻烦,也不要怕路途遥远。大哥……大哥和你二哥,还有……父亲母亲,都会为你做主。”提到“父亲母亲”时,他的语气有极其细微的停顿,但那份守护的决心却无比坚定。
听着大哥这絮絮叨叨、一反常态的殷切叮咛,安初的心像是被浸泡在温热的泉水中,酸涩与暖意交织翻涌。她强压下喉头的哽咽,努力扬起一个轻松的笑容,反过来安慰道:
“大哥,您就放心吧!初儿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我保证,到了那边,一定把自己养得白白胖胖的,不给咱们安家丢脸!”她故意用轻快的语气,试图驱散大哥眉间的愁云,“您和二哥也要好好保重身体,莫要太过操劳。特别是二哥,让他别整天顾着招蜂引蝶,也该收收心,想想自己的终身大事了!”她开了个小小的玩笑,随即语气转为认真,带着一丝连她自己都不太相信的期许,“大哥,您答应我,如果有机会……我是说如果,有机会出使天翎国,或者路过那里,一定要……一定要想办法来看看我,好不好?初儿会很想很想你们的。”她说着,不自觉地收紧了挽着大哥手臂的手。
这番话,半是安慰,半是发自内心对这份亲情的眷恋。她深知,这所谓的“机会”,在两国邦交的宏大叙事中,渺茫得如同沧海一粟。但此刻,她需要给大哥一个希望,也给自己留一个念想。
安子峰看着她强颜欢笑的小脸,听着她故作轻松的安慰和那带着一丝脆弱恳求的“来看我”,心中那钝刀子割肉般的痛楚愈发清晰。他沉默地点了点头,大手覆上她挽着自己手臂的手背,用力地握了握,传递着一种无声的承诺和力量。
他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平稳,开始向安初介绍那个她即将面对的未来:“楚国,位于大陆北方,多高山险隘,气候比我们凌国要寒冷干燥许多。你要去的地方,是楚国的国都——延城。你的夫婿……”安子峰顿了顿,似乎在寻找最合适的措辞,“是楚国皇帝楚昊陛下一母同胞的亲弟弟,封号‘辰王’,名唤楚晟。”
安初安静地听着,这个名字——“楚晟”,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烙印在她的命运里。
“楚昊陛下对这位唯一的胞弟极为爱护倚重,不仅因为血脉相连,更因辰王殿下本身……是一位难得的能臣干将。”安子峰的语气带着客观的评价,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他性情刚直,治军严明,在平定北境蛮族叛乱中立下赫赫战功,在朝野和百姓中威望极高。楚能有今日的安定,辰王功不可没。”
安初心中了然,难怪需要和亲来巩固关系,这样一位手握重兵、威望卓著的亲王,确实需要安抚和牵制。她嫁过去,与其说是王妃,不如说是一件象征两国友好的、活着的“礼物”。
安子峰看着她平静的面容,继续道,声音压得更低了几分:“只是……初儿,有些事,大哥觉得有必要让你知晓。”他的目光变得锐利而坦诚,“外界传闻,辰王殿下……有一位倾心相待的女子。此女出身……似乎颇为寒微,不为楚国皇太后所喜,故而至今未能扶正。”
安初的心猛地一沉。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亲耳听到大哥证实这个传闻,还是让她心底泛起一阵冰冷的苦涩。果然如此……历史总是惊人地相似吗?
在现代,她是刘岩婚姻中不被承认的“第三者”,最终惨死于那场由背叛引发的闹剧车轮之下。如今,穿越千年,命运却再次将她推到了同样的位置——成为楚国辰王楚晟和他心爱女子之间的“第三者一个名正言顺却注定尴尬的王妃!
苦涩的滋味在舌尖蔓延。难道这就是她安初逃不开的宿命?无论时空如何转换,她都只能扮演那个破坏别人感情、却又身不由己的“多余者”?
她努力维持着脸上的平静,甚至挤出一丝理解的笑容,声音却带着不易察觉的干涩:“大哥,我知道了。这些……我其实……也隐约听人提起过。您放心,我明白自己的身份和处境。嫁过去,我会谨守本分,不会……不会去奢望不该得的。能平安度日就好。”
安子峰看着她眼中一闪而过的黯然和那强装的懂事,心头如同被巨石堵住。他想说什么安慰的话,却发现任何言语在此刻都显得苍白无力。他只能更紧地握住她的手,仿佛想将自己的力量传递给她。
“初儿,”他最终只是沉声唤了她的名字,千言万语都浓缩在这两个字里,包含了太多无法言说的担忧、心疼和歉疚。
安初将头轻轻靠回大哥坚实的肩膀上,闭上了眼睛,感受着暮色四合带来的微凉和大哥身上传来的、令人安心的温暖气息。亭外的天空,最后一抹晚霞也沉入了地平线,深蓝色的夜幕悄然铺开,几颗疏朗的星子悄然点亮。
前路茫茫,如同这沉沉的夜色,充满了未知的凶险与挑战。但此刻,依偎在大哥身边,安初心中那份因宿命轮回而起的悲凉,似乎被这份沉甸甸的亲情稍稍冲淡。
她在心底默默告诉自己:走一步,看一步吧。至少,她不再是孤身一人面对这陌生的世界。这份来自兄长的守护,将是支撑她在异国他乡走下去的、最温暖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