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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太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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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晟率先躬身行礼,声音低沉平稳:“儿臣楚晟,参见母后,母后千岁。”
安初紧随其后,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紧张,按照早已演练过的规矩,姿态端庄地深深福下身去,声音清越而恭敬:“儿媳安初,给母后请安。愿母后凤体安康,福寿绵长,青春永驻。”她将“青春永驻”四个字说得格外清晰真诚。
然而,行礼的瞬间,安初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丝异样。楚晟行礼的姿态无可挑剔,但那低沉平稳的声音里,似乎缺少了儿子对母亲应有的那份亲昵温度,反而更像是一种程式化的、带着距离感的君臣之礼。他与太后之间流动的气息,似乎也并非寻常母子的温情脉脉,而带着一种微妙的、刻意维持的疏离感。这个发现让安初心头掠过一丝疑惑。
果然,太后似乎并未在意儿子的礼节,那双明亮的眼睛始终含笑落在安初身上,带着一丝促狭,慢悠悠地开口,声音雍容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却又巧妙地糅合了一丝玩笑的意味:“丫头,方才在门口,可是你说哀家‘很凶’的?”她故意将“很凶”二字咬得清晰,目光灼灼地盯着安初。
安初心头一紧,暗道果然躲不过!她下意识地侧头看向身旁的楚晟,眼神里传递着清晰的求救信号:王爷,帮帮忙啊!这可是您亲娘!
然而,楚晟的反应让安初差点气结。他接收到她的目光,非但没有开口解围,反而几不可察地挑了挑眉峰,唇角似乎还勾起了一抹极淡、近乎看戏的弧度。他微微侧身,好整以暇地站在一旁,那神情分明在说:自己惹的麻烦,自己解决。
安初暗自咬牙。好,你不仁,休怪我不义!想看我的笑话?门都没有!
她迅速调整好表情,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无辜和一点点委屈,转向太后,声音清脆,条理分明地辩解道:“回母后,那是因为安初从未见过母后真容,心中忐忑。王爷他……又未曾来得及告诉儿媳,母后您到底是位怎样慈祥和蔼、风华绝代的人物,儿媳心中无底,只能胡乱猜测了。这才一时失言,冒犯了母后凤威,还望母后大人大量,宽恕儿媳的无心之失。” 她这番话,既点明了事实,又巧妙地将“很凶”归咎于自己的“胡乱猜测”,最后还不忘捧了太后一句“慈祥和蔼、风华绝代”。
太后的目光在安初和楚晟之间转了个来回,最终落在楚晟身上,带着一丝探究和不易察觉的复杂情绪:“哦?晟儿,真是这样吗?你未曾向你的王妃提起过哀家?” 语气里听不出喜怒,却带着无形的压力。
楚晟没料到安初会直接把“球”踢到他脚下,还踢得如此理直气壮。他看了安初一眼,那眼神仿佛在说“你倒是会推”。但他也明白安初说的是实情,自己确实从未与她谈论过母后。他只得对着太后微微躬身,声音依旧平稳无波,听不出情绪:“是儿臣疏忽。请母后见谅。” 这算是承认了安初的说法。
安初见楚晟被“拉下水”,又看到太后看向楚晟时眼底那一闪而过的、难以言喻的失落和无奈,心中那点小小的“报复”快感瞬间被一丝不安取代。她可不想因为自己,让这对本就关系微妙的母子更加疏远。她连忙上前一步,脸上堆起真诚的笑容,替楚晟“求情”:“母后千万别怪王爷!王爷日理万机,为国事操劳,些许小事一时顾不上也是有的。如今儿媳不是亲眼见着母后您了吗?这比王爷说一千道一万都管用!母后的风采气度,儿媳一看便知,哪里还需要王爷多言呢?”
太后听着安初这连珠炮似的话语,看着她脸上生动的表情和那双清澈真诚的眼睛,眼中的笑意终于真切地加深了几分。她不再纠结于楚晟的“疏忽”,重新将注意力放回安初身上,带着明显的兴趣问道:“哦?那初儿,现在亲眼见着了,说说看,哀家在你眼里,是个什么样的人啊?” 她身体微微前倾,显然很期待安初的答案。
安初知道这是表现的关键时刻。她脸上绽开一个极其灿烂、带着少女般纯真仰慕的笑容,目光灼灼地看着太后,声音清脆悦耳,充满了真诚的赞叹:“母后!安初长这么大,从未见过像您这样的美人!您看您,雍容华贵,宛如九天神女临凡;端庄大方,气度比那高山上的雪莲还要圣洁;而且……”她故意停顿了一下,眨了眨眼睛,带着点俏皮,“母后您看起来好年轻,好貌美!这皮肤,这气色,说是二八佳人也不为过!王爷站在您身边,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您兄长呢!” 为了效果,她甚至不惜小小地“牺牲”了一下楚晟的辈分。
饶是太后历经风浪,听到如此直白又夸张的赞美,尤其是那句“二八佳人”和“以为是兄长”,还是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保养得宜的脸上也飞起两抹淡淡的红晕,她伸出保养得宜、戴着翡翠戒指的手指虚点了点安初,笑骂道:“你这丫头!这张小嘴抹了蜜不成?还‘二八佳人’?哀家几岁了你可知晓?这马屁拍得可有点过了啊!” 话虽如此,那眼角的笑意和微微上扬的唇角,却明明白白地显示出她的受用。试问天下女子,谁不喜欢听人真心实意,至少听起来是夸赞自己年轻貌美。
安初见太后笑了,心中大定,知道火候到了。她非但没有退缩,反而上前一步,亲昵地挽住了太后的手臂,如同女儿向母亲撒娇一般,语气更加真诚笃定:“母后别不信!安初可不是在拍马屁,句句都是肺腑之言!您要是不信,改日咱们换上寻常衣裳,一起出宫去逛逛。保管走到大街上,十个有九个会说咱们看起来就像是一对姐妹花!剩下那一个眼神不好的,指不定还以为您是我妹妹呢!” 她一边说,一边还调皮地晃了晃太后的手臂。
“哎哟哟!”太后被安初这大胆又亲昵的举动和夸张的说辞逗得开怀大笑,眼角的细纹都笑深了几分。她轻轻拍了拍安初挽着自己的手,语气充满了宠溺和无可奈何:“你这鬼灵精!哀家算是看出来了,你是存心要逗死哀家!好了好了,哀家信了,信了你这张嘴!刚才门口那点小事,哀家不怪你了!” 她看着安初的眼神,充满了长辈对活泼晚辈的慈爱,与方才初见的威严判若两人。
安初心中一块大石终于落地,脸上露出由衷的欢喜笑容,甜甜地道谢:“谢谢母后!母后最好了!” 这声“母后”叫得比之前更加自然亲昵。
太后显然极为受用,脸上的笑容就没断过。她拉着安初的手,走到主位旁边的紫檀木雕花座椅旁,自己先坐下,然后指了指下首两张并排摆放的椅子,对楚晟和安初道:“都别站着了,坐吧,陪哀家说说话。”
楚晟依言坐下,姿态依旧端正,只是目光在安初身上停留了一瞬,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探究。安初则没有那么多拘束,她谢了一声,便很自然地挨着太后下首的位置坐了下来,动作轻快却不失礼数。
刚一落座,安初像是想起了什么重要的事情,眼睛一亮。她献宝似的从自己宽大的袖袋里,小心翼翼地取出了一个精致小巧的物件。
那是一个香囊。不过并非寻常所见的锦缎香囊,而是用玫红色的、触感细腻的丝绒缝制而成,上面用金线银线绣着栩栩如生的并蒂莲花和几尾灵动的锦鲤,针脚细密,配色雅致,一看便知是花了心思的。
“母后,您瞧这个。”安初将香囊双手捧到太后面前,脸上带着期待的笑容。
太后接过来,入手便感觉丝绒的柔滑温润,凑近鼻端轻轻一嗅,一股清新淡雅、沁人心脾的幽香便钻入鼻中,不同于宫中常用的沉水香、龙涎香的馥郁浓烈,这香气清甜自然,带着花果的芬芳,令人闻之精神一振,仿佛置身于春日花园。
“嗯,好别致的香囊。”太后眼中露出喜爱之色,“这味道……清新淡雅,很是特别。里头装的是何名贵香料?哀家似乎从未闻过。”
安初笑靥如花,带着点小得意地解释道:“母后好眼力,也闻出来了不同。这的确是香囊,但它里面装的可不是寻常的香料粉末。”
“哦?不是香料?”太后好奇地挑眉,更仔细地端详着手中的香囊。
“嗯!”安初用力点头,“这里头装的,是安初亲手采摘、细心烘干的干花!”
“干花?”太后脸上露出明显的惊讶和不信,“花干了,还能有香味?还能如此清新?” 宫中也用干花做香包,但多是熏染过浓香的,像这样纯粹靠干花本身散发如此清雅香气的,确实少见。
“母后若是不信,可以打开看看呀!”安初鼓励道,对自己的作品信心十足,“真金不怕火炼,好花不怕您验!”
太后被安初这俏皮话逗乐了,也起了好奇之心。她依言解开香囊口系着的金色丝绦,轻轻拉开袋口。只见里面满满地塞着形态完整、颜色虽褪去鲜亮却依旧柔和的干花。有淡紫色的薰衣草花穗,有金黄色的桂花,有粉色的玫瑰花苞,有白色的茉莉花……各种花朵混合在一起,形态保存完好,散发出一种混合了阳光、草木与花朵本身的、无比自然和谐的淡雅清香。这香气不冲不腻,悠远绵长,闻之令人心旷神怡,烦忧顿消。
太后深深吸了一口那清雅的香气,脸上露出了惊喜和赞赏的笑容:“妙!真是妙!哀家还从未见过如此别致又清雅的香囊!舞儿,你这心思真是巧!” 她将香囊小心地合上,握在手中,显然爱不释手。
安初见太后喜欢,心中也高兴:“母后喜欢就好!安初觉得那些浓烈的香料闻久了容易头晕,反倒不如这些天然的花草气息来得舒心宁神。”
“确实如此!”太后深有同感地点点头,看着安初的目光越发喜爱,“你这丫头,不仅嘴甜,手也巧,心思更是细腻。说吧,送了哀家这么合心意的见面礼,想要什么赏赐?” 她心情大好,语气也带着长辈的宠溺。
安初闻言,脸上的笑容却瞬间收了起来,嘴巴微微嘟起,做出一副委屈又有点生气的模样,洋怒道:“母后!您这话可把安初看扁了!难道在母后心里,安初是那种拿个小玩意儿来向您讨赏的市侩之人吗?这香囊是安初真心实意孝敬您的见面礼,可不是拿来换东西的!” 她虽然爱财,但对真心待她的人,向来大方。此刻面对这位让她心生亲近的婆婆,更不愿被误会。
“哎哟哟!”太后见安初小嘴嘟得老高,一副被冤枉的委屈模样,顿时心软了,连忙笑着安抚道,“是哀家说错话了!哀家不是那个意思!哀家是真心喜欢你这丫头,想给你个见面礼,是哀家这个做婆婆的该给的!你这小脑袋瓜想哪儿去了?” 她伸手轻轻点了点安初的额头,动作亲昵自然。
安初这才“转怒为喜”,脸上重新绽开笑容,眼珠灵动地转了转,似乎真的在认真思考太后的提议。片刻后,她眼睛一亮,带着点撒娇的意味说道:“既然母后非要赏,那……安初斗胆,想向母后讨个恩典。”
“哦?说来听听。”太后饶有兴趣。
“安初想求母后一道恩旨,”安初看着太后,眼神清澈而认真,“准许安初日后能自由出入皇宫,无需每次都需层层通传请旨。这样,安初就能常常进宫来陪母后说说话,解解闷,给母后带些新做的干花香囊,或者讲讲宫外的趣闻,再或者……陪母后尝尝御膳房的新点心?” 她说到最后,俏皮地眨了眨眼。
太后听完安初的请求,先是一愣,随即脸上的笑容如同春花般彻底绽放开来,眼中甚至泛起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湿润。她连连点头,声音带着由衷的喜悦和感慨:“好!好!还是初儿最孝顺,最懂哀家的心!这恩典,哀家准了!回头哀家就给你一道手谕!”
她是真的被安初的话触动了心弦。她贵为皇太后,却也是这深宫中最孤独的人之一。大儿子楚昊的父皇早已驾崩,二儿子楚晟因王清瑶之事与她心存芥蒂,平日里除了必要的请安,鲜少主动亲近,母子间总隔着一层无形的冰墙。皇帝楚昊日理万机,能抽空来看她的时间少之又少。其他皇子公主请安,也多是礼数周全却疏离客套。她没有亲生女儿,平日里守着这偌大却空旷的凤祥宫,听着更漏滴答,那份寂寥无人能诉。
安初这看似简单的请求——自由出入陪伴,恰恰戳中了她内心最深的渴望。这丫头,不仅不怕她,还愿意亲近她,甚至想到了要常常来陪她!这份心意,比任何金银珠宝都珍贵。
安初见太后如此高兴,心中也涌起一股暖流。她是真心喜欢这位没什么架子、又带着点“老小孩”心性的婆婆。她甜甜地笑道:“谢谢母后!那以后安初可要常来叨扰了,母后到时候可别嫌安初烦哦!”
“不烦不烦!哀家巴不得你天天来才好!”太后拉着安初的手,笑得合不拢嘴。
接下来的大半天,祥凤宫里充满了久违的欢声笑语。安初妙语连珠,给太后讲凌国的风土人情,讲路上见闻的趣事,当然隐去了那些惊险和算计,太后则兴致勃勃地询问安初制作干花香囊的细节,还让宫女取来自己珍藏的几种名贵香料让安初品鉴。安初虽然对浓香不感冒,但也能说出些门道,哄得太后更是开心。两人时而凑在一起研究香囊的绣样,时而低声笑语,气氛融洽得如同真正的母女。
楚晟坐在一旁,大部分时间保持着沉默,只是偶尔在太后问及时才简短回应几句。他深邃的目光落在安初身上,带着越来越深的审视和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他看着安初如何轻而易举地打破了凤祥宫多年的沉寂,如何用她的活泼、真诚和一点点小聪明,赢得了母后发自内心的喜爱。她与母后相处时的自然亲昵,与昨日在王府的隐忍、今晨面对苏叶的从容、乃至方才应对“凶不凶”危机的机变,都截然不同。这个女人,像水一样,能随着环境变换形态,却又总能清晰地展现出她独特的棱角——比如那份对“自在”的坚持,以及此刻对母后流露出的、不似作伪的真情。
直到日影西斜,殿内的光线渐渐暗淡下来。楚晟才起身,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平淡,却少了几分冷硬:“母后,时辰不早了,儿臣与安初该告退了。”
正聊到兴头上的太后闻言,脸上露出了明显的不舍,拉着安初的手道:“这就要走了?哀家还没听够呢……”
安初也有些依依不舍,这位婆婆比她想象的有趣得多,像个童心未泯又渴望陪伴的大孩子。她反握住太后的手,安抚道:“母后,来日方长呢!安初可是得了您的恩旨,能自由出入的。等过两日,安初再进宫来陪您,给您带新做的、加了秋天桂花的香囊,可好?”
太后这才展颜,拍了拍安初的手背:“好好好,哀家等着你。路上小心些。”
“是,母后也请保重凤体。”安初恭敬地行礼拜别。
楚晟也躬身行礼:“儿臣告退。”
在楚晟的无声催促下,安初才一步三回头地跟着他走出了凤祥宫那温暖明亮的殿门,重新踏入外面带着秋日凉意的宫道。夕阳的金辉洒在两人身上,拉出长长的影子。安初回头望了一眼暮色中安静的祥凤宫,心中对那位孤独又可爱的太后婆婆,充满了怜惜与亲近。而楚晟沉默地走在她身侧,侧脸在夕阳下显得轮廓分明,深邃的眼眸中,翻涌着比来时更为复杂的思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