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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进宫请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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轩外,王府的马车早已备好,并非寻常的油壁小车,而是亲王规制的四驾马车,车身以玄色为底,饰以繁复的金色蟠龙纹,车顶垂着明黄色的流苏,华贵威严,气势迫人。拉车的四匹骏马毛色油亮,高大神骏,打着响鼻,马蹄不安地刨着青石板。
楚晟并未看安初,径直走向马车。侍从早已放下脚踏。他身形利落地登车,玄色的袍角在晨风中划出一道冷硬的弧线。
安初在青黛的搀扶下,也踏上了脚踏。厚重的裙摆有些碍事,她微微提气,动作虽不如楚晟利落,却也保持着王妃应有的端庄。车内空间极为宽敞,铺着厚厚的猩红绒毯,摆放着紫檀木小几,几上固定着茶壶杯盏,角落里甚至还燃着一个小小的鎏金暖炉,散发着淡淡的沉水香气息。软榻宽大舒适,铺着柔软的锦垫。
安初选择了靠窗的位置,曲膝侧身坐了下来。她并不想与楚晟靠得太近。楚晟则坐在主位,闭目养神,仿佛车内只有他一人。
马车缓缓启动,驶离了楚晟王府那森严巍峨的大门。车轮碾过青石板路,发出辚辚的声响,平稳而规律。
车厢内一片寂静,只有马蹄声和车轮声清晰可闻。安初的目光投向窗外。车帘是半卷的鲛绡纱,既保证了私密性,又不妨碍她观察外面的世界。
马车并未驶向皇城核心,而是沿着一条相对宽敞但并非主干道的街道前行。这里没有王府周边的肃穆,充满了鲜活的市井气息。
街道两旁,鳞次栉比的店铺大多已经开门迎客。绸缎庄门口挂着各色鲜艳的布匹招幌;酒楼食肆飘出诱人的食物香气,跑堂的吆喝声此起彼伏;药铺门口晾晒着各种草药,散发着独特的清香;还有卖文房四宝的、打铁器的、卖胭脂水粉的……琳琅满目。一些尚未开门的铺子,伙计们正忙着卸下厚重的门板。
街道中央更是热闹非凡。挑着担子走街串巷的货郎,摇着拨浪鼓,吆喝着“胭脂水粉,针头线脑”;卖糖葫芦的老翁扛着插满红彤彤果子的草靶子,引得一群孩童眼巴巴地跟着;捏面人的艺人手指翻飞,栩栩如生的小动物引得路人驻足;卖早点的摊子热气腾腾,刚出笼的包子馒头散发着诱人的麦香,妇人们围着讨价还价的声音清脆响亮;几个总角小儿追逐嬉闹,清脆的笑声像银铃般洒了一路……
人声鼎沸,车马喧嚣,各种声音交织在一起,形成一幅生动喧闹、充满烟火气的市井百态图。空气中弥漫着食物、香料、尘土、还有清晨露水混合的复杂气息。
看着眼前这生机勃勃、安稳繁荣的景象,安初的脸上不自觉露出了真心的微笑,连日来积压在心底的阴霾仿佛也被这鲜活的市井之气驱散了几分。她发现自己似乎真的有些喜欢这个地方——不是那冰冷威严的王府,而是这充满了生活气息、真实而热闹的街市。在这里,她能感受到一种蓬勃的生命力,一种远离权力倾轧的踏实感。她甚至饶有兴致地观察着那些店铺的招牌、货物的摆放方式、人们交易时的神态,脑海中下意识地闪过一些模糊的念头——关于流通,关于需求,关于……或许可以利用的商机?
楚晟虽闭着眼,但眼角细微的颤动却泄露了他并非全然入定。他的感知敏锐异常,安初那细微的放松和嘴角扬起的弧度,透过车厢内凝滞的空气清晰地传递过来。他心中掠过一丝疑惑,甚至是不解。这普普通通、甚至有些嘈杂混乱的街市,有什么值得她如此愉悦?这与她昨日面对王府森严时的镇定,今晨面对苏叶时的从容,乃至方才在早膳桌上那“惊世骇俗”的吃相,都形成了奇异的反差。这位王妃的心思,似乎比他预想的还要难以捉摸。
王府离皇宫确实不算太远。马车穿行过那片繁华的街市,喧嚣声渐渐被甩在身后,道路变得更为宽阔整洁,行人也稀少了许多。很快,一片巍峨壮丽的宫墙便出现在视野尽头。
那宫墙极高,仿佛接天连地,由巨大的青灰色城砖砌成,透着一股历经沧桑的厚重与无言的威严。墙头可见巡逻的禁军身影,盔甲在阳光下反射着冰冷的寒光。正前方,是皇宫的正门——承天门。巨大的朱漆门紧闭,门前是宽阔的广场,由巨大的青石板铺就,光洁如镜,空旷得令人心生渺小之感。两侧各有侧门,供日常通行。
马车在承天门前停下。楚晟终于睁开了眼睛,眸光深邃平静。
安初看到车夫并未下车,只是从怀中取出一枚巴掌大小、非金非玉、雕刻着复杂蟠龙纹的令牌,对着守卫在侧门旁的禁军统领方向亮了一下。那统领身着明光铠,神情肃穆,远远看到令牌,立刻躬身行礼,挥手示意。沉重的侧门在绞盘的转动声中缓缓开启,发出沉闷的“嘎吱”声。
“那是本王的亲王令符。”楚晟的声音忽然在寂静的车厢内响起,低沉而平淡,算是解答了安初心中的疑问。
安初微微颔首,目光却紧紧追随着开启的宫门。门后,是另一重天地。
马车再次启动,驶入宫门。门洞深邃幽长,仿佛穿越时空隧道。驶出门洞的瞬间,眼前豁然开朗。
然而,眼前的景象却让安初微微一怔。
与她想象中的金碧辉煌、极尽奢靡的皇宫截然不同。楚国的皇宫,竟呈现出一种出乎意料的庄重与内敛。
没有刺目的琉璃金瓦,没有繁复到令人眼花的彩绘雕梁。目之所及,是连绵起伏、覆盖着深沉玄色筒瓦的宫殿屋顶,在阳光下泛着沉稳内敛的光泽。墙体是肃穆的深朱红色,但色彩沉稳,并不张扬。巨大的石柱支撑着飞檐斗拱,柱身是未经过多雕饰的原木色或深沉的栗色,只以简单的云纹或兽首作为点缀。殿宇之间的广场由巨大的青石板铺就,缝隙间生长着顽强的青苔,透出岁月的痕迹。道路两旁栽种着高大的松柏,苍劲挺拔,四季常青,投下浓重的阴影,更添几分肃穆清冷。
整个皇宫的基调是深沉的玄、朱、青、栗。色彩厚重,线条简洁有力,建筑群布局疏朗大气,透着一种雄浑磅礴的力量感和近乎苛刻的秩序感。与其说是帝王享乐的宫殿,不如说更像一座庞大而精密的战争堡垒,或者一个运转森严的权力机器的心脏。这里的一切都显得那么规整、冷硬、一丝不苟,仿佛连空气都带着无形的压力,让人下意识地屏息凝神。
这与街市上的鲜活热闹形成了天堂地狱般的反差。安初心中那点因街市而生的轻松感瞬间消散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的凝重。她终于直观地感受到了“天家威严”这四个字的分量。这里没有浮华的装饰,却处处彰显着不容置疑的权力和冰冷的规则。她对天翎国皇帝的评价又添了几分——这绝非耽于享乐的昏君,而是一个崇尚实用、掌控欲极强的统治者。这皇宫,就是他意志最直接的体现。
马车在宫城内并未畅通无阻。每过一道宫门,都有禁军守卫盘查。但楚晟的亲王令符如同最高级别的通行证,每次只需车夫亮出令牌,守卫便立刻恭敬放行,甚至无需过多言语。这份特权,无声地彰显着楚晟在楚国无与伦比的地位。
最终,马车在一处相对僻静的宫苑外停下。这里不再是开阔的广场,而是由高大宫墙围起的、更为幽深的区域。
“下车。”楚晟言简意赅。
安初在青黛的搀扶下走下马车。抬头望去,眼前是一条长长的、由青石板铺就的宫道,笔直地通向一座掩映在花木丛中的宫苑。宫道两旁是高耸的宫墙,隔绝了外界的视线,更显得这条甬道幽深漫长。宫苑门楣上悬挂着一块匾额,上书三个苍劲有力的大字——“祥凤宫”。这里,便是当朝皇太后的居所。
楚晟并未多言,抬步便走。他的步伐很大,在空旷寂静的宫道上,靴子踏在青石板上发出清晰而沉稳的回响。
安初连忙跟上。然而,刚走了不过百步,她便感到一阵吃力。倒不是体力不济,而是脚下这双为了匹配王妃身份、特意定制的三寸金莲绣鞋,鞋底硬,鞋头尖窄,穿着本就极不舒服。平日里在府中行走尚可,此刻走在这坚硬冰冷的青石路上,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尖上,脚趾被挤压得生疼,脚踝也酸软不堪。她不得不放慢了脚步,努力维持着仪态,额角却已渗出细密的汗珠。
楚晟走出十几步,察觉到身后的人没有跟上。他停下脚步,回头望去。只见安初落后他一大截,正微蹙着眉头,咬着下唇,一步一步挪动着,虽然极力挺直脊背,但那微微颤抖的裙摆和略显不稳的步伐,泄露了她的窘迫。
楚晟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他转身,大步流星地走了回来,在安初略带惊讶的目光中,一言不发地伸出手,直接握住了她微凉的手腕。
他的手掌宽大有力,带着习武之人特有的薄茧和灼热的温度。这突如其来的接触让安初浑身一僵,下意识地想要挣脱。
“别动。”楚晟的声音低沉,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意味。他并未看她,只是收紧手指,拉着她便大步向前走去。
安初被他带着,身不由己地加快了脚步。脚上的疼痛瞬间加剧,一个重心不稳,身体便不受控制地向旁边歪倒!
“啊!”一声低呼尚未出口,腰间便猛地被一条坚实的手臂揽住。一股强大的力道将她瞬间带回了原位,后背撞进一个坚硬而温热的胸膛。属于楚晟身上那股冷冽的龙涎香混合着男性特有的气息,瞬间将她包围。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安初能清晰地感受到腰间手臂的力量,以及隔着衣物传来的、他胸膛沉稳有力的心跳。她的脸颊不受控制地微微发烫。
楚晟低头,看着怀中女子瞬间染上红晕的耳根和略显慌乱的眼神,深邃的眼眸中掠过一丝极快、难以捕捉的情绪。他迅速松开揽在她腰间的手,也松开了她的手腕,仿佛刚才那短暂的扶持和触碰只是错觉。他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平淡:“站稳。”
安初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悸动和脚上钻心的疼痛,迅速站稳身形,拉开一步距离,低声道:“……谢谢王爷。” 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僵硬。
楚晟没再说话,只是再次迈开脚步,但这一次,他的步伐明显放缓了许多,有意配合着安初的速度。
安初忍着痛,努力跟上。心中却五味杂陈——这男人,冷硬得像块石头,却又在细微处流露出一种难以言喻的……矛盾?
两人终于走到了祥凤宫门前。安初已是香汗淋漓,气息微喘。祥凤宫的建筑风格与外宫一脉相承,同样是玄瓦朱墙,但明显多了几分生活气息。宫苑的围墙略矮,院门敞开,可以看到里面栽种着大片大片的花木。此时正值夏末秋初,院中金桂飘香,秋菊初绽,还有各色应季的月季、木槿开得正盛,姹紫嫣红,生机盎然,为这肃穆的皇宫增添了一抹难得的亮色和柔美。
“进去吧。”楚晟看着安初微微起伏的胸口,等她气息稍平复后才说道。
安初看着那敞开的院门,仿佛看到了一只蛰伏的巨兽之口。她深吸一口气,试图驱散心头的紧张感,脸上努力挤出一个自认为得体的笑容:“走吧。”
看着她那副仿佛要上战场般的“视死如归”表情,楚晟深邃的眼眸中,竟极其罕见地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笑意,如同寒潭深处投入一颗石子,瞬间便消失无踪。他薄唇微启,声音似乎也放轻缓了些许:“紧张?”
安初毫不掩饰地点点头,如小鸡啄米,想了想,还是忍不住压低声音问道,带着点孩子气的忐忑:“王爷……皇太后她老人家……会不会很凶啊?” 毕竟那是这深宫中最尊贵的女人,掌握着无数人的生杀予夺。
楚晟刚想开口,一个颇具威严、带着几分雍容气度又不失温润的女声,竟清晰地从正殿敞开的门内传了出来,带着一丝戏谑的笑意:
“哦?是谁说哀家很凶的?”
这声音不大,却仿佛带着某种穿透力,清晰地落入安初耳中,如同平地一声惊雷!
安初只觉得头皮“嗡”地一声炸开,浑身的血液似乎都瞬间凝固了!她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小脸煞白,苦兮兮地望向楚晟,眼神里充满了“完了完了,这下死定了”的绝望。出师不利啊!这皇宫的墙壁难道是纸糊的吗?还是皇太后她老人家有顺风耳?这音量也能听见?!这下别说拍马屁了,怕是连第一印象都彻底砸锅了!
楚晟看着安初瞬间垮掉的小脸和那副可怜兮兮的模样,深邃的眼底那丝笑意似乎又深了一瞬。他竟破天荒地抬起手,轻轻在安初紧绷的肩头拍了一下,声音低沉却带着一丝安抚的意味:“无妨。母后与你玩笑呢。” 顿了顿,他补充道,声音竟比平时温和许多,“进去吧。”
安初被他这突如其来的、近乎温和的态度弄得有些发懵,甚至忽略了他放在自己肩头那短暂却有力的触碰。她眨了眨眼,看着楚晟脸上那尚未完全褪去的、极其罕见的柔和线条,下意识地脱口而出:“王爷,您真该多笑笑。您看您笑起来的时候,平易近人多了,也没那么……吓人了。”
楚晟闻言,微微一怔。他大概从未想过会有人如此直白地评价他的笑容,还说他吓人。他看着安初那双清澈的、带着真诚建议以及一丝劫后余生的庆幸的眼睛,心中那丝奇异的、被冒犯的不悦感竟被一种更复杂的感觉取代。他并未回应,只是眸光微动,转身道:“走吧。” 语气恢复了惯常的平淡,但似乎少了几分冰冷。
安初定了定神,深吸一口气,将所有的紧张和窘迫强行压下。事已至此,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她挺直脊背,努力让自己看起来端庄大方。既然皇太后能听到她的话,那她更要展现出最好的状态。
两人并肩,抬步,稳稳地跨过了祥凤宫那高高的、象征着天家尊荣的门槛。
殿内光线比外面略暗,却更显庄重。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檀香和药草的混合气息。正前方的主位上,端坐着一位身着深紫色宫装常服的老妇人。她发髻梳得一丝不苟,簪着几支样式古朴、质地温润的玉簪。面容保养得宜,虽已染风霜,却依旧能看出年轻时的秀美轮廓。一双眼睛尤其明亮,带着历经世事的通透与洞察,此刻正含着温和的笑意,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刚进门的两人。
这便是楚国地位最尊崇的女人——皇太后,楚晟的生母。
她的目光在楚晟身上短暂停留,带着母亲独有的慈爱,随即更多地落在了安初身上。那目光温和,却带着一种无形的穿透力,仿佛能看进人的心底。她的唇角噙着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显然刚才那句“是谁说哀家很凶”的戏言,正是出自她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