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影与粽 ...
-
端午将近,城里门楣多了菖蒲和艾草,风过,带一股新鲜的辛香。广和后院支起两口大蒸甑,甑面白汽腾得像轻雾。门口小黑板写:“鲜肉粽、豆沙粽,今日现包,午后可取。”
何柔挽起袖子,把粽叶在沸水里一滚,捞起摊凉。她手指细白,折叶成斗,填了半勺糯米,再压一块腌过的五花肉,撒几粒花椒,续米至平,指背一转,粽角便立得干净。贝清在一旁系绳,绳子不勒不松,打结像写字,笔画分明。
“绳要合度。”贝清说,“勒得太紧,米闷得发硬;太松,易漏。”
何柔笑:“像你说话。”
“我如今学会了——”贝清把结收紧,“合一点度。”
堂前小厮抱进来一叠报纸,上面夹着一张副刊样张。闻宁的《风里的人间》排在版心,四则小文,一则写“雨季晾晒”,一则写“旧衣翻新”,一则写“除潮与除味”,末尾小条题作“影可欺人乎?——小记”。
贝清擦手,展开那一版,目光一路扫下去。字不多,句句清爽,像雨后新竹。她停在“旧报纸与茶渣可作除潮物”一句,哑然失笑:昨晚她刚把几页旧报塞进柜底。
何柔凑过来,指着末条小记问:“影可欺人?”
“可。”贝清点头,“不过也可救人——若有人肯把道理写清楚。”她把报纸摊在桌上,伸手把两只热粽子拨到一边散热,“别闷坏了。”
前店忽地一阵忙。段伯衡推门而入,手里提着一坛咸鸭蛋,笑道:“节下物轻,权作贺礼。副刊出街,得借广和的光。”
“借我们的绳子更好。”贝清把一串粽子递给他,“回去给报馆解解馋。”
段伯衡把坛口泥封挑开,挑出一枚剥了半壳递给何柔:“你们尝尝新腌的。”蛋白紧致,蛋黄油红如小日头,开口处微微流光。何柔用筷子沾一星蛋黄,点在切开的豆沙粽上,甜与咸一碰,味道恰好。
“人间好味,多半在‘恰好’两个字。”段伯衡随口道。
贝清把报纸叠起:“报上也是。”
——
这天傍晚,旅馆对街的那面白帘照例升起。阿七把背光灯调到最弱,帘后女子戴薄纱,肩颈线条干净。帘外的风把纱掀起一线,侧影像极了何柔。
孔昭才从司令部出来,路过旅馆门口,正逢天光未黑,人影最容易“动心”。他脚步一顿,抬头看见那道影,胸口像被人用指尖轻点了一下。
走廊里人影一晃,两名旅客低声议论:“听说是广和绸庄的亲眷呢。”
“哪家广和?”
“还能是哪家?”那人一笑,“卖绸的广和。”
话音不高,却被风从走廊尽头推开。孔昭不自觉攥紧了手套。他想走近看清,偏又觉失礼;正犹豫间,门房朝他晃了晃一张纸:“军爷,是寻人么?有人托我带来一张照,有半边。”
纸上夹着一小张冲洗粗糙的相片,只见窗格与帘角,女子的侧影像一朵被风吹开的云,恰到眼鼻处被裁断。
孔昭盯着那半张,喉结滑了滑。那肩线、那发髻,太像了。他耳边忽然回响起教场上枪声的节奏——一阵整齐的“砰砰”,他竟不知何时把掌心捏出了汗。
他抬眼再看帘影,帘后那女子与一个男人影靠得近了些,像在低语。孔昭向前跨了一步,又生生止住,转身走到街角的粽子摊前。
“来一只鲜肉粽。”他声音略哑。
粽叶被小贩一解,白汽裹着肉香窜起。孔昭咬下去,却尝不出味。那股闷在喉咙口的酸意,像没煮透的糯米,黏而不化。
他把剩半只的粽子递给身旁候着的小孩,拎着手套匆匆走远。
——
照相馆后巷,赵仆从和小弟正巡到。两人手里各拎一只热粽,边走边吃,竹叶香混着蒸汽在巷里打转。
“你慢点。”赵仆从笑,“糯米塞喉咙的,快不得。”
他话未落,靴底一滑,踢到什么小硬物。低头一瞧,是一片小小的黑角,边上剪口利落,摸上去硬而薄。赵仆从把它捏在指间,对着巷口昏灯一照,黑角中央隐约透着纹路。
“像底片。”小弟凑近,“怎么只一角?”
“被谁剪的。”赵仆从把黑角包在粽叶筋里,顺手塞进衣袋,“明儿去问问照相馆。先记着。”
他又咬一口粽子,咸肉的油顺着糯米渗开,花椒在齿间轻轻一炸,他眯起眼:“合度。”
小弟不懂:“什么合度?”
“肉与米合度,话与影也要合度。”赵仆从含糊地说,“太过就腻,太少就没味。”
——
夜深些时,广和后院的蒸甑还在冒气。贝清把包好的最后一串粽子挂在横杆上,手心被蒸汽烫得微汗。她回屋洗了手,端坐案前,把那张《风里的人间》复看一遍。
她忽然想到孔昭。那少年人脸上的认真,带点少年的拙直。她想,若有一天他也信了“影”,该如何把他从影里拉出来?
她伏案写下一行小字——
“影可动心,纸可定心;可动者动之以理,可定者定之以常。”
写到“常”字,她停了停,想起院里甑上“咕嘟”的气声和粽叶的清香。她笑起来,把那句话圈了个小小的红圈,像给自己一个暗记:明日把这一句写成短札,寄去报馆。
窗外有爆竹声零星响起,是有人提前试放节日的鞭炮。何柔端进两碗乌梅汤,酸甜正好解腻。
“表姐,喝一点,别被蒸汽闷着。”
贝清接过,轻啜一口,喉间一清。她问:“明天把豆沙粽再多备两笼。节日口味多半甜。”
“嗯。”何柔点头,忽而低声:“今天傍晚,我去交账,远远看见旅馆那边……好像有人在帘后摆影。”
贝清抬眼:“像谁?”
“像……不敢说。”何柔摇头,“影子会骗人。”她把话咽回去,笑着补道:“还是你说的,纸上说清楚,影就不作怪了。”
贝清没再追问,只把报纸叠好,压在镇纸底。她伸手把窗缝合拢,风把艾草的气息轻轻挤进来,清凉而醒。
——
旅馆那头,灯已熄。殷仲站在街对的一棵槐树下,听完门房汇报“军官看了半张相”的细节,淡淡一笑:“半张足够了。”
他转身入夜,脚步极轻。巷里偶有粽香未散,似乎也被他踩成一缕薄味,消在黑里。
而报馆里,滚筒机再度停下。老周把最后一摞印好的一版抱到竹架上,顺手把角压平。他想起午后那句玩笑:
纸上有风,才好看。
他笑自己多事,却也知,有些风是要来的——端午将近,城里香的是粽叶,快来的,是风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