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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纸上回旋 ...

  •   清晨潮气未退,巷口晒竿上挂了几串艾草香囊,绣着小小的蔓草纹。广和后院,第二甑粽子上气。锅边压着一只砂壶,水只到鱼眼开,不许翻滚。贝清提笔把昨夜圈出的那句短札誊清:

      影可动心,纸可定心;可动者动之以理,可定者定之以常。

      末尾落款只写“广和一女”。她把信封收口,压在镇纸下,又把几页旧报裁成整齐的小片,装进纸袋:“去潮用。”

      何柔端来两盅藕粉。今早换了吃法,藕粉先以冷水打匀,再点入一小勺桂花糖水——不为香味,只借那一点清甜压住粉腥。两人一人一盅,勺尖在盅沿轻磕,声细而稳。

      “这封信我让小厮送去报馆。”贝清说,“不署名,落在版心也好,落在边角也好。”

      “落在哪儿都有人看。”何柔笑,“字清楚。”

      ——

      报馆巷这边,老周才开门,就见广和的小厮把信递到桌上。信纸薄,字锋利。老周一边翻,一边嘟囔:“这姑娘的字像细刀。”他把短札压在闻宁的笔记本下,又从炉上挪下一屉小笼。竹屉一揭,热气把玻璃窗糊了一层雾。闻宁循味出来,笑问:“今儿换小笼?”

      “端午快到,肉馅里多打了点葱姜水。”老周把一只递给他,“先收信,再吃包子。”

      闻宁摊开纸,一行行读下去,目光像被什么稳稳按住。他把纸重又叠好,指腹在“常”字上停了一拍。然后他把粉笔在黑板上划了一条线:

      风里的人间(续):

      梅雨季的柜底去潮——旧报、茶渣、石灰罐的合用;

      粽叶的处理与糯米的“火候”;

      纸上问影:“半证之证,不足为据”。

      “今儿要把‘半证’说清。”他说。

      “嘴下点火,别沸。”老周叮嘱。

      闻宁点头,把小笼咬开一口。皮薄汤清,胡椒极轻。他忽然想到贝清说的“合度”,心里升起一股近似粽叶蒸汽的暖——不烫,正好。

      ——

      同一时刻,照相馆前厅刚开张。柜台玻璃下压着几张样照,边上新搁了一个写着“端午留影”“折价”的小牌。赵仆从拎着昨夜包好的底片黑角进门,顺手把哨子塞进腰间。

      “师傅,”他把黑角递到柜上,“昨儿后巷拾的。像你们家的东西。”

      柜里坐的是个三十来岁的小掌柜,笑容温着:“底片角?哎呀,多半是学徒粗心。您看,这会儿忙,晚上再找一找。”

      赵仆从点点头,目光在柜上游走。他看见玻璃底下压着的票据上写“G12—二号帘”,又看到墙上挂着一张“灯位表”,最上头写的是“今夜对窗试光”。他不动声色,把黑角翻来覆去照了照,角上有细细的划痕:G—12。

      “你们这‘G—12’是啥意思?”他装作随口问。

      “小号。”小掌柜笑着说,“‘G’是顾客姓氏的打头。”

      “那‘二号帘’呢?”

      “……帘子的编号。”小掌柜说话略一顿,马上又接上,“哎,您吃早饭没?我们这儿对巷有家葱油饼,刚起锅的。”

      “吃过。”赵仆从也笑,“我这嘴嘛,最爱多问两句。今儿不打扰,你替我问阿——问学徒,看看是不是掉的。”

      他揣好黑角起身,走出两步又回头:“哦对了,昨儿晚上——你们一直开着暗房灯,是吧?”

      “啊?哪有。”小掌柜笑得更稳了,“梅雨潮,灯一开就花底子,晚上我们早早关了。”

      赵仆从“哦”了一声,换了只手拎哨子出门。他在门楣下站了一瞬,抬眼看柜台后的墙:灯位表上那行“今夜对窗试光”的粉笔痕仍新,抹也没抹干净。

      巷口小摊上,铁铲把葱花推在饼面上,油香“哧”的一声开了。赵仆从买了一张,边走边吃,嘴里烫得直吸气,仍忍不住说了一句:“好吃是好吃,话,还要再问。”

      ——

      午后,司令部院里阴影密,梧桐叶子拍在窗上。孔昭把那半张相片从皮夹里抽出来,盯了很久。影像里的帘角绣着蔓草,线迹粗细与广和后院的那道帘极像——可“像”究竟成不了“是”。

      他把相片反复揣回又掏出,像拿不准一支要不要扣下的扳机。最后他站起,出了门,径直去了旅馆。

      门房认得他,笑嘻嘻递过茶:“军爷又来了?那位客——咳,女客,不在房里。”

      “我找你们掌柜。”孔昭说。

      掌柜来了,人却不是昨夜在走廊上说话的那位。此人笑容殷勤,话锋圆熟:“军爷是为昨晚的影子来?那是戏班子里来的女伶,借房练身段。”

      “哪一班?”

      “呃——”掌柜眼皮一跳,笑意更深,“小地方的戏班,哪值得记。”他转身冲屋里喊,“小二,把那份点心递给军爷尝尝,亲戚送的,梅子糕,消暑。”

      小二端来一方木盘,梅子糕切成小块,红里微透亮。孔昭夹起一块,入口酸甜,冰得微凉。他抬眼看房内挂的帘子,蔓草纹样与相片上的像是同一套,只是帘角有个被粗针临时补过的小口子——昨夜相片里看不见。

      掌柜顺势解释:“帘子旧了,昨儿才补。”

      孔昭忽然觉得这句解释来得太快。他把梅子糕咽下,声音也变得平:“昨晚是谁在走廊上说‘广和亲眷’?”

      “旅客多,闲话多。”掌柜展手,“军爷,影子当不得真。”

      “影子当不得真,话也当不得真。”孔昭低头笑了一下,“可总有一样是真的。”

      他告辞出来,在走廊尽头回望一眼,帘后空空,风从窗缝里掠过,绣纹被风起伏,像一池水被手指轻轻拨过。孔昭在门口停了片刻,回头对门房说:“若有人问起,就说我来过——问影,不问人。”

      ——

      黄昏,报馆的小工把最新一版送到广和。纸张在晚风里翻起一个角,贝清把角轻轻按平。她先看“去潮”“晾晒”,再看“纸上问影”。这回不尖刻,不影射,只把三条辨别法写得清清楚楚:

      证据须具三面:人证、物证、时证,缺一不成;

      影像可伪:光位、帘纹、剪裁皆可改,须以原底片对照;

      半证之证,不足为据:半张相片与半句传言,皆不宜作定案。

      末行只有一小句:“心急者,且缓一口气。”

      贝清看罢,笑意从眼底淡淡浮出。她把报纸推给何柔:“看,他把我们要说的话,说在前头了。”

      何柔点点头,又忽然压低声音:“表姐,今日我去交账,听说司令部那位孔先生去了旅馆。”

      “问影?”

      “只问影,不问人。”何柔复述。

      贝清“嗯”了一声,把报纸折好压在镇纸下:“那就让他再看两天影。影看多了,眼会亮。”

      ——

      夜里,报馆滚筒机再开。闻宁在版墙前写下下一期的题目:“影与帘:从纹样辨位”。老周把灯调低一格,说:“这题像做绣活。”

      “就是要人一针一线看清楚。”闻宁说。他转身收拾桌面,忽然看见笔记本下压着一小方纸袋——是老周下午塞的。里面装着几片裁得整齐的旧报。

      “去潮用。”老周笑,“广和姑娘寄来的。”

      闻宁失笑,把纸袋放进抽屉,又把那封“广和一女”的短札重新展开,放在案上。他拿起钢笔,在草稿纸上写下一行字:

      ‘常’字,不是死守成规,是把火候看住。

      墨迹未干,窗外传来很轻的一声“镁光”。闻宁抬头,望向旅馆方向。那面白帘又起,影子靠得更近了一寸。风从窗缝里钻进来,带着艾草与粽叶混合的气味。

      他把窗栓按紧。纸稿在灯下微微发光,像一小块稳住的夜色。

      ——

      照相馆后巷,赵仆从把半张葱油饼收进纸袋,掏出黑角对着灯一照。黑角上的“G—12”在灯下更清。他把它塞回衣袋,低声道:“明儿,再问。”

      小弟问:“问什么?”

      “问影也问票。”赵仆从咬了一口饼,边嚼边笑,“问到灯位、问到帘纹、问到底片——问到他们心里发虚为止。”

      巷子尽头,有人轻轻关了一扇门。门内的人听了他这一句,指腹在冷光镜上缓缓一转,像在思量下一处要把影子放在哪个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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