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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排字房 ...

  •   第三章|排字房

      傍晚的报馆巷,滚筒机还没开,院里先热起来的是一只搪瓷桶——馄饨用的是细皮,肉馅里打了姜水和葱白,汤面上漂着紫菜与蛋皮丝。老周抱着桶进排字房,掀盖的一瞬,蒸汽把铅字盒都氤氲了一层。

      “先垫口热的。”他说,把搪瓷大碗一字摆开,勺子敲在碗沿上,叮当轻脆。闻宁正伏在桌前改一篇社论,抬头只笑:“你这汤里,胡椒下重了。”

      “夜里要靠它醒神。”老周把碗推过去,“再不醒,排出来的字就要倒了。”

      门口踩进来两人,段伯衡拎着锡盒,另一位是副刊帮忙的少年柳启。他一手是稿纸,一手还抱着一摞空纸袋。段伯衡把锡盒往桌上一放,笑道:“糖藕、酥饼各半,给你们压压油墨味。”

      “段理事这回是来催稿?”闻宁半真半假。

      “催稿倒在后。”段伯衡目光不经意落在窗外——那里正好是晾号外的竹架。他压低些声音,对老周与柳启道:“一会儿你们在这边说几句她不便当面听的话,别说得太像戏。”

      柳启会意,故作无心道:“谁?”

      “广和那位贝姑娘。”段伯衡把锡盒揭开,糖藕琥珀色的光一闪,“她今早托小厮送了张便笺来。”

      闻宁握匙的动作极轻,停了半秒,没抬眼。

      老周“哦”了一声,先自顾自盛妥一碗馄饨,边吃边慢吞吞地说:“那位贝姑娘,讲究得很。上回来报馆,只闻茶不入口,还指点我把活字按笔画排,免得‘宋体生气’。”

      柳启接上:“她在信里说‘衣料之用,在合时合宜;人言之用,亦在合度’——我瞧着像给副刊定了个小纲领。”

      “还说先写取暖与防潮,后写式样。”老周放下勺子,故意笑,“这人嘴利心直。若咱副刊只会抄洋名词,她第一个不答应。”

      段伯衡装作敲锡盒盖,声响适可而止:“闻先生若有闲,也该学学人家——少骂一段,多写点好使的。”

      闻宁这才抬眼,与段伯衡对上,笑意从眼底慢慢浮出来:“原来你是来下绊子的。”

      “下绊子干嘛?我这是铺路。”段伯衡眨眨眼,“总得让有些人知道,有些话——该让她恰好听见。”

      排字房窗纸薄,院里风一过,谈笑像从纸缝里渗进来。闻宁把馄饨勺在碗里按了按,皮薄得几乎透明,肉心在灯下轻轻一跳。他忽然觉出一种奇异的暖:不是胡椒的,是“有人认真读你的字”的暖。

      他把便笺抽出来。纸张不厚,落笔清劲,只在“试意”两个字上似乎涂改过。闻宁读到末尾,低声复了一遍:“合中国气候、人情与口袋……”他把纸叠起,夹在笔记里,像把一阵风压住。

      “今晚版心空一格,”他对老周说,“留‘家常三则’,我来写。”

      “写什么?”

      “先写‘衣与常识之一:雨季晾晒’。再写‘纸证胜影’,不署名。”闻宁顿了顿,“也许,要写给某个人看。”

      老周把馄饨汤一仰而尽:“给谁看不打紧,只要字稳、意思正。”他抬手把一枚“影”字铅字丢进活字盘,丁零一响。

      ——

      同一晚的另一头,照相馆的暗房红光忽明忽暗。阿七把底片夹起,甩干水迹,抬眼看殷仲。殷仲穿那身墨绿色西装,手里转着一只冷光镜。

      “人找好了?”殷仲问。

      “找了个和那位姑娘轮廓有几分像的。”阿七小声,“ 遮着,再把灯从背后打,高一点,就只见影,不见脸。”

      “好。”殷仲垂眼看那张黑影,“记住,影要像,但不能真——真了反而容易被拆穿。你把纱帘拉近些,肩线再抬一寸。”

      阿七照做。镁光粉“噗”的一亮,布幕上那团影子立刻鲜明起来:细肩,侧颈,发髻的弧度像极了何柔。殷仲叫人把帘子换成绣蔓草的旧帘,影上便多了些“姑娘味道”。

      “这张影,今晚摆在旅馆对窗。”殷仲耐心叮嘱,“灯隔一盏,弱些;让看的人以为是偶遇。再有人在走道里悄悄讲一句:‘这姑娘是广和的亲眷。’”

      “若问证据?”

      “给他‘一半证据’——”殷仲举起剪刀,唰地裁掉底片一角,“半张照片,半截话,比全张更能要命。”

      阿七咽口水。殷仲把剪下来的小角递给他:“这角留着,明天有人来问,你就说‘还有一角在老板手里’。”

      暗房门缝外,有脚步声掠过,一阵酱香随之而来——是后巷摊上新出锅的酱鸭。赵仆从拎着纸包路过,纸包上印的油印字模糊成一团。他本要直过,却听见屋里“镁光”一响,下意识回头。

      “谁在里头?夜里打什么亮?”他探头问。

      门里阿七忙答:“洗底片,洗底片!”

      赵仆从“哦”了一声,咬下一口酱鸭,鸭皮脆而不硬,齿间一断,油脂与酱香贴着舌头化开。他含糊笑道:“洗得清白点。”话说完自己也觉着有趣,转身去了。

      殷仲看着门缝,眼里一冷:“这人嘴快。”

      “庙口的班头。”阿七小声,“爱多嘴。”

      “多嘴的人,也能多传一句。”殷仲淡淡,“只要他听见的是我想让他听的。”

      ——

      夜深,报馆的滚筒机终于轰鸣起来。纸带在轮轴上飞,油墨像黑潮涌上去。柳启端着第二桶馄饨进来,汤面上一层胡椒雾气。闻宁站在版墙前,一支粉笔在黑板上写下四个小标题:

      雨季晾晒:竹竿间距、风口与布料厚薄

      防潮与除味:旧报纸、茶叶渣、石灰罐

      旧衣翻新:边角缝补与色差避法

      影可欺人乎?——小记一则

      “第四条不写得太冲。”段伯衡在旁提醒,“只是把话放那里,等人自己去对号。”

      “嗯。”闻宁把粉笔搁下,“我们不是替谁喊冤,我们是把辨别法告诉人。”

      窗外风过,号外纸在竹架上扬起一个小角。老周走过去,像安抚孩子一样把纸角按平,手指上沾了一点油墨。他随手在桌边水碗里一洗,黑痕开成一朵灰花。他忽然笑:“纸上有风,才好看。”

      闻宁回到桌前,端起冷下来的馄饨喝一口,汤已不烫,胡椒味倒更显。他忽然想起贝清在便笺上写的“合度”二字,心头那股暖又起了。他看了看墙上的时钟,指向十点一刻。

      “明早,先把‘家常三则’占版心。”他说,“标题火气小一点——‘风里的人间’。”

      “好名。”段伯衡笑着合上锡盒,“糖藕我带走一半,剩下的你们夜里当夜宵。”

      “带走吧。”老周挥手,“这会儿再吃甜的,排字要黏手。”

      门外的夜在往下落,巷口的猫从报馆内墙上跃过,落地无声。闻宁收起便笺,关灯前顺手把窗栓搭上。窗外不远处,旅馆对窗的那面白布已经升起,一盏背光灯正被试亮又灭,剪影忽长忽短,像一段被人故意拉伸的谎言。

      而在更远的地方,城隍庙前的摊子收摊了,炉火里还余一簇暗红。赵仆从把最后一块酱鸭骨塞进嘴里,随口和小弟说:“明儿我们绕照相馆那条巷多巡两趟,灯太亮,影怪。”

      “影怪怎么个怪?”小弟问。

      “怪在它像——”赵仆从把木哨叼在嘴里,含糊笑,“又不全像。”

      哨声穿过巷子,夜色把它吹得很远。纸与影在不同的屋子里各自成形,等天亮再对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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