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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操场上 ...

  •   第二章|操场上

      第二日雨止,云脚低垂。女校操场上白线新刷,旗杆边的风向标吱呀作响。校门口的小蒸笼白雾滚滚,定胜糕印着“吉”字,米香与桂花糖水的甜气混在晨风里,走读生掂着纸包快步穿过操场。贝清正给高年级做“即席辩论”练习,题目写在黑板上:“名誉重要,抑或真相更重?”

      她把粉笔轻敲两下:“正方先陈词,限时两分钟。记住,不可人身攻击,只取事理。”

      姑娘们分列两侧,裙角在晨风里微动。辩到兴处,有人忍不住举例到城里新开的照相馆,言及“影像可作证”,立刻被贝清截住:“影能作证,亦能骗人。灯一强,影便大,未必就是真。”

      操场外的桂树下,段伯衡拎着一只礼盒和几份副刊样张,与教务沈先生、国文教习钱小姐在廊下说话。何柔抱着抄清的《夏日衣料三事》站在一旁,神情认真。

      “段理事说的是,”钱教习把样张翻给何柔看,“我们也愿意带学生写写家常小文,别尽是时髦名字唬人。”

      “副刊开张,求个干净。”段伯衡笑,压低了些声音,“另有一句托付——一会儿贝姑娘下课,劳烦二位在这桂树旁聊两句她不便当面听的话。”

      钱教习一怔,旋即会意:“是要她听见?”

      “听见,且要信。”段伯衡朝操场看一眼,“闻宁嘴快,心也直,却是个拿得住事理的人。他与贝姑娘……嗯,半斤八两,谁也不服谁。得有人把门开一寸。”

      何柔抿唇,轻声道:“表姐其实并不薄情,只是话锋利。”

      “锋利也好。”段伯衡把礼盒递给沈教务,“这点薄礼,权当为副刊借光。两位说话时,别太像说给人听。”

      下课铃响,姑娘们散成一片燕群。几个女生围着蒸笼摊,小贩用竹片挑起小方糕,撒一撮桂花,递在油纸里。她们你一口我一口,笑声粘着糖香。贝清路过,顺手替一位学生把纸包折紧:“甜吃半块就好,辩才要靠清醒。”贝清把粉笔收进盒里,指尖沾着白粉,正要回办公室,忽见门口送来一捆新纸。她吩咐门房把纸搬去教务处,自己绕廊往那边走。

      桂树后的阴影正好。钱教习与沈教务站在树下低语,声音并不刻意压低。

      “……闻先生到底不肯在沪上定亲,”钱教习说,“前月里还有门当户对的人家来提亲,他只说‘已有合意之人,在杭’。”

      “沪上有人要他写一篇名士八卦,他竟一口回绝。”沈教务轻笑,“还说:‘若写不得其人其事之实,不如空一栏。’倒是极讲究。”

      “前两日我在书摊遇见他,”钱教习翻一页样张,“他问我广和绸庄那位女教习如何,我未及答,他自己道:‘她说话利,心却直。我若写文专挑她,倒显我心小了。’”

      “难得。”沈教务应和,“人若心有属意,待人处世便多一分慎重。”

      何柔从旁补上一句,声音轻得恰好能被风带过:“闻先生还托段先生,若副刊开张,请表姐做顾问——说要把‘衣与常识’写到纸上,叫风过也吹不倒。”

      廊角另一端,贝清停住了脚。她没有刻意躲,但桂树的影把她的身形切成几段。她听得清清楚楚,背脊却不自觉绷直。她知道段伯衡爱做媒,也知钱教习素来稳重,不至于胡编。

      她把粉盒握紧了一些,指尖白粉轻轻落在旗袍上。半晌,她像与自己打趣般低声道:“嘴利,心直……倒把我说得像个好人。”

      钟声又响,下一节课的姑娘们鱼贯而入。贝清转身,装作若无其事,大步从桂树旁走过。钱教习抬眼与她相对,只当没看见她脸上的那点恍惚,继续与沈教务谈副刊的版式字号。

      贝清回到办公室,先用帕子把衣上粉末拂去。铜壶里的小火一直没灭,她用瓷盅冲了一碗藕粉,先以冷水调匀,再以热水细线冲入,藕粉由浑浊转为通亮,勺一转,黏度正好。她喝一口,甜度被姜丝压住,喉间暖起来,心思也定了些。她把《夏日衣料三事》又看了一遍,忽然用铅笔在边上加了一句:“衣料之用,在合时合宜;人言之用,亦在合度。”写完,她停住,自己也被这句逗笑。

      “表姐。”何柔端茶进来,眼眸弯弯,“段先生说,下周有一个小型座谈,让我们女校写几篇短章,他想请你去。”

      “去。”贝清很快答,“不为他去,为纸去。”她顿了顿,“也为嘴,省得日后被人笑话。”

      “笑话什么?”

      “笑我看不清人。”贝清把茶端起,“既有人至此讲理,我也不至于全不讲情。”

      操场上风又大了些。围墙外的巷口,赵仆从正挎着木哨路过,见校门有新纸捆,顺嘴同门房打趣:“纸多风就大,风大事就来。”

      门房笑骂:“你少乌鸦嘴。”

      “乌鸦也叼过喜糖。”赵仆从把哨子一抛一接,继续巡去。拐角处,一个穿墨绿色西装的人靠在墙边抽烟,烟灰弹得极轻。赵仆从只扫他一眼,没在意。

      午后,阳光薄而暖。校工推来一口小灶,片儿川面冒着热气,雪白的笋片压在面上,青菜烫得正嫩,胡椒在汤面上化开。姑娘们分碗时叽叽喳喳,互相添了一筷笋与雪菜。贝清只吃了半碗,回桌继续批改作文本,笔尖走到“名誉与真相”那道题时忽然止住。她想起桂树下的几句,心里像被谁用羽毛轻拂了一下。

      她把作文本合上,抽出一张便笺,写:“闻先生:副刊若要讲衣,不妨先讲‘耐用’二字。合中国气候、人情与口袋。若要我写,先写取暖与防潮,后写式样。此信不必刊,只为试耳。——贝清”

      写完,她盯着“试耳”两个字,看了好一会儿,忽然把“耳”字轻轻涂淡,又补成“试意”。

      信封还未封好,窗外有学生敲窗求签字。贝清把便笺压在书页里,提笔出门。

      同一时刻,照相馆的暗房里,阿七把底片放进定影药水里,手指颤了两下。灯影在红玻璃后面忽明忽暗。他回头看了一眼后门——有人在门缝外低声道:“今晚把那张剪影试一试,摆在旅馆对窗。像就成,不像也成。”

      黄昏前,风把桂花香吹得很远。巷尾的铁板上还在煎最后几张葱包桧,葱段被油一激,香气“哧”地炸开。贝清买了一张,与何柔分食,薄饼脆得折指,里头的油条酥软。她擦了擦手上油光,这才转入报馆巷,见院里晾着一排新晒的号外纸。她停步看了一眼,纸页在风里翻起一角,露出铅字的一行小标题:“影可欺人乎?”

      她把那角纸轻轻压回去,心里想:影可欺人,话亦可救人。

      她没看见的是,巷口另一侧,闻宁正从小书摊出来,手里夹着两本旧杂志,抬头间方才看见贝清背影被黄昏拉长。闻宁没叫她,只把那背影记在心里,像记下一句将要写进版心的话。

      夜色未深,风里已略有凉意;城里的纸与影,各自寻到要落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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