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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风从纸上起 ...

  •   # 第一章|风从纸上起

      入梅后的杭州,巷口的雨像极细的丝,顺着檐角垂下来。贝家的绸庄门口支着一块木牌,黑字新漆:**“广和绸缎号”**。门内账台边放着一台小留声机,昨天才从南货店借来,老板说能放几段相声招徕客人,贝清却只用它播《江南小曲》,声若细针,扎在午后昏沉里。

      段伯衡撑着油纸伞先进门,伞上水珠簌簌落下。他身后跟着两个年轻人:一个穿浅灰长衫,外罩蓝布马褂,眉眼清峻,步子不紧不慢;另一个军帽压得很正,靴面擦得亮,肩背微挺,目光里有初上战场的谨慎。

      “贝先生可在?”段伯衡收了伞,对掌柜拱手。

      内堂有动静。挂帘掀起,先露出一双利落的布鞋。贝清提着一壶新煮的龙井出来,眉梢干净,声音也干净:“家父去城南收账了。段先生若不嫌弃,先坐里间喝茶。”

      段伯衡笑:“喝茶是小事,给你带来两位贵客才是大事。闻宁先生,沪上《公言报》评论员,回杭助我筹办地方副刊;这位是孔昭,警备司令部见习官,年轻有为。”

      闻宁抱拳,神色淡淡:“久闻广和绸缎号,今日得见,果然名不虚传。”

      贝清把茶壶放下,目光在他衣襟上一扫:“评论员远来,字句当刁;客套也当得这样齐整。”

      闻宁挑眉:“姑娘说话风紧,想必常同学生操练辩论。”

      “偶尔去女校带两节书,”贝清给他斟茶,“辩论也是读书的一种。读书要紧在分清是非,不在把话说圆。”

      段伯衡适时打圆场:“二位这几句话,倒像对子。一笔一绸,颇成趣。”

      门边风铃轻响。一个抱着账本、眼神含笑的姑娘从后院过来,步子很轻。她穿浅杏色旗袍,袖口绣了细细的蔓草,抬眼时,神色温柔如一池水。

      “表姐,三号柜台的‘海棠云’要不要再取一匹?”她的声音细,却清楚。

      “取。”贝清道,“何柔,见过客人。”

      何柔把账本搁下,朝几人福了一福。她与孔昭的目光不期然撞上,像两片叶落进同一湾水里。孔昭急忙站直,军帽险些碰倒柜上的铜秤,忙伸手扶住,耳根微红。

      段伯衡见状,眼角一弯,对贝清说:“广和后院凉快,不如移步坐坐?我有件小事相求——想请贝姑娘帮忙为副刊牵一牵线,女校里若能约几位教习、学生写点‘家庭与新风’的小文,副刊开张便有了人气。”

      “副刊?”贝清瞥一眼闻宁,“开张之初,最好少些骂战,多些实义。”

      闻宁端茶,不疾不徐:“我骂的从来不是人,是事理。事理不分,骂谁都是错。”

      “好个‘事理不分’。”贝清笑了一下,“那便先分分:你们副刊要劝人改良衣食住行,这‘衣’,自然与本号有关;若要写,就写得像样,别抄一通外文名字唬人。”

      “好说。若贝姑娘愿做顾问,闻某洗耳恭听。”

      “顾不得那么多名头。”贝清拎壶起身,“我只管把话讲明白。”

      后院的槐树正青。竹椅排开,蒲扇摆在几席上。赵仆从带着两个巡夜的从庙口歇脚过,腰里木哨子叮当作响。他看见段伯衡,立刻竖起拇指:“段理事,昨儿个的夜里巡到照相馆后巷,见着几个小滑头在那儿鼓捣灯影,像是要拍什么怪样子。咱们这城里,近来新鲜玩意多,您可得留心。”

      段伯衡笑骂:“你只管看好你那几条巷子,别把口风吹得满城都是。”

      赵仆从嘿嘿笑,瞥见茶几上的绿豆糕,眼睛一亮:“哎——这糕可细啊。”说完自觉站远一步,背到檐下去吹哨练气。

      茶过一巡,话题又转回副刊。段伯衡把想法一一铺开:地方小副刊,开张不必惊天动地,只求实用清爽;民生小事,从衣料颜色到雨季晾晒,从学堂晨操到家中读书角,字短意明,不攻讦,不结怨。

      “这种路数,我喜欢。”贝清点头,“若要文章,我替你们去女校问问。”

      闻宁突然笑了笑:“也请贝姑娘偶尔写一两篇。你说话肯落地。”

      贝清看他:“我若写,先写‘嘴太利’的毛病。”

      “那得分给谁看。”闻宁把茶盏放轻,“给懂的人看,它是刀;给不懂的人看,它是镜子。”

      院外雨脚更细了些。临街的照相馆挂着的玻璃招牌轻轻晃,光影在巷口抹过,像一只黑猫无声掠行。一个穿墨绿色西装的人在檐下停了片刻,举眼看了看“广和绸缎号”的金漆牌匾,嘴角勾起,转身向照相馆去了。

      贝清把目光收回来,重新给众人添茶。她忽然想起什么,回头唤何柔:“表妹,稍后替我把上次写的‘夏日衣料的三件小事’抄清一份,明天让小厮送到段先生府上。”

      “好。”何柔答应,垂睫而笑。

      孔昭这才找到一句合适的话:“女校里也练射击吗?”

      众人一愣。贝清被逗笑:“练辩论,不练枪。孔先生若要教,怕要先把靶子搬进礼堂。”

      “我只是问问。”孔昭慌忙摆手,自己也笑了。

      闻宁把笑意含在眼底。他把刚才在门边瞥见的那抹墨绿记在心上——那人面生,脚步又轻,像专会贴着墙走。杭州这城,表面清秀,暗底里也有些旧账新仇,在巷道里来回打转。

      雨丝渐密。段伯衡起身:“今日多承款待。后日我在商会设个小座谈,请几位教习与商家同席,聊聊副刊的几桩题目,贝姑娘若有暇,移步一叙。”

      “我看日子。”贝清送客到门口,指尖触到风,微凉。

      街对面照相馆里的灯忽明忽暗,幕布后一道剪影掠过,像有人在试灯。贝清想起赵仆从那句“鼓捣灯影”,心里轻轻一动,却很快把念头按下。城里人多事多,影子也多,大多是无事。

      “无事也能起风。”闻宁站在门槛外收伞,像是随口一说。

      贝清闻言,回头看他一眼:“风从哪儿来?”

      “从纸上来。”闻宁指指他袖中夹的细薄笔记,“也从人嘴里来。”

      “那就看谁的纸,谁的嘴。”

      他们相对一笑。

      段伯衡与孔昭已先行几步。街角,一辆人力车停在暗处,墨绿色西装的男人背手看雨。听见脚步,他偏头看了闻宁一眼,那眼神像细砂,干涩却能硌人。

      “殷仲。”段伯衡低声,眉间一压。

      那人微笑,像是旧相识相逢:“段理事,回杭可好。”

      “承你惦记。”段伯衡的笑干净利落。

      殷仲目光随意在众人身上掠过,又收回去:“照相馆新进了一套灯,能做出很像的影子。城里人喜欢看热闹。”

      “可别照到不该照的。”段伯衡道。

      “什么该,什么不该?”殷仲摊手,“总要有人评一评理。”他的视线在闻宁停半拍,“比方说,报上。”

      闻宁不答,只把伞一收,任雨丝落在肩上。殷仲轻轻一笑,转身进了雨里。

      风从巷口掠过,留声机里那段小曲忽而走音,像有人用手拨了一下唱针。贝清把唱针抬起,屋子里一时安静。

      “风不大。”她说,“不过,纸要先压好。”

      闻宁看着她,似笑非笑地点头:“压得住,便是风过无事。”

      然而,隔着一条街,照相馆后墙的暗影里,有人把灯重新拨亮,布幕上浮出一张模糊的侧脸——轮廓与某个姑娘,竟有七八分相似。

      雨更密了。城里的一桩风波,悄悄在影与纸之间,发了芽。

      ---

      主要人物

      贝清(绸庄之女/女校临时教习)

      闻宁(《公言报》评论员,回杭筹副刊)

      何柔(贝清表妹)

      孔昭(警备司令部见习军官)

      段伯衡(商会理事/地方名流)

      殷仲(段伯衡异母兄弟)

      赵仆从(庙口保安团班头)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风从纸上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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