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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六章 四海烟霞,初识冷暖(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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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四海烟霞,初识冷暖 (一)
流光飞逝,昔日璇玑峰顶追着流光跑、枕着师尊腿打瞌睡的小团子,已长成十二三岁的清俊少年。
身量抽高,姿容愈发出众,在荣鹤倾尽资源的浇灌和自身绝顶天赋下,修为已至筑基圆满,举手投足间已有几分仙家子弟的清逸风姿。
然而,这份清逸之下,是未经世事磨砺的纯净与懵懂。
他的世界,依旧只有璇玑峰顶的云海、古梅和师尊清冷的侧颜。
这一日,荣鹤并未如往常般在峰顶教导剑诀或丹道,而是带着裴怀焉,悄然离开了云深不知处那终年缭绕的灵雾,踏入了真实而喧嚣的凡尘俗世。
这不是御剑飞行、俯瞰山河的游历,而是真正地“走”进去,用双脚丈量,用双眼观察,用一颗尚显稚嫩的心去感受。
一、 赤地千里:善意的代价与冰冷的现实
第一站,并非想象中的仙城坊市,而是东域边境一个饱受旱魃之苦、被天道与仙凡遗忘的角落。
荣鹤并未带着裴怀焉直接落在村中,而是在百里之外便收了遁光。
师徒二人换上了一身半旧不新的粗布麻衣,收敛了所有仙灵光华,如同最寻常的游方郎中与学徒少年,徒步走向那片绝望的土地。
越靠近,空气便越是干燥灼热,带着尘土和枯草腐败的气息。
脚下的土地从龟裂的缝隙逐渐变成彻底的焦黄板结,踩上去硬邦邦的,扬起呛人的尘土。
举目望去,赤地千里,不见一丝绿色。
枯死的庄稼如同扭曲的黑色骨架,歪斜地插在龟裂的田地里。倒塌的土坯房屋随处可见,断壁残垣诉说着绝望。
偶尔能看到几个活物,也是面黄肌瘦、眼神麻木的村民,如同行尸走肉般在废墟间翻找着可能果腹的东西,或是木然地望着同样灰败的天空。
几个瘦得皮包骨、肋骨清晰可见的孩子,围在一小洼浑浊得发黑的泥水旁,用破瓦罐争抢着舀水,互相推搡着,发出嘶哑而虚弱的叫骂。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混合了尘土、汗臭、绝望和……一丝若有若无的尸臭的气息。
裴怀焉自幼生长在璇玑峰顶的仙境,灵气馥郁,洁净无尘,何曾见过这等炼狱景象?他清澈的眼中充满了震惊、茫然和一种生理性的不适。
那刺鼻的气味让他胃里一阵翻腾,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脚步也变得迟疑。他忍不住伸手,紧紧抓住了师尊宽大的袖袍一角,仿佛那是唯一能让他站稳的锚点。
“师尊,他们……为何如此?”少年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在他读过的仙家典籍里,修士翻云覆雨,庇护一方是常事。
为何此地如此惨状,却不见仙门援手?
荣鹤并未直接回答。他停下脚步,目光平静地扫过这片死寂的焦土,那清冷的眸子里似乎倒映着某种更深沉的东西。“怀焉,你看这土地。”
他指着脚下深不见底的裂缝,“它曾是沃土,滋养万物。如今却如同被抽干了血液的躯壳。天灾可怖,然人心若枯,比天灾更甚。”
他带着裴怀焉,走进了这个名为“龟背村”的村落。
村民看到两个陌生的外乡人,麻木的眼神中先是掠过一丝警惕,随即又化为更深的绝望和漠然,仿佛连好奇的力气都没有了。
荣鹤寻了一处勉强能遮阳的断墙残壁,放下背着的药箱(一个幻化的普通木箱)。他示意裴怀焉帮忙。
裴怀焉强忍着不适,学着师尊的样子,将一些晒干的草药(也是幻化的普通草药)取出,摆在地上。
“老丈,”荣鹤对着一个蜷缩在墙角、气息奄奄的老者开口,声音温和,“我师徒二人略通岐黄,可否让我看看?”
那老者浑浊的眼睛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却只是发出嗬嗬的破风箱般的声音。
荣鹤上前,蹲下身,手指搭在老者枯瘦如柴的手腕上。裴怀焉紧张地看着,他能感觉到老者体内生机微弱如风中残烛,更有一股燥热邪气盘踞。
只见师尊指尖微不可查地闪过一丝温润灵光,悄然渡入老者体内,同时从药箱(实则是袖里乾坤)中取出几颗真正蕴含生机的凡俗丹药,捏碎混入一碗清水中。
“怀焉,喂老丈喝下。”荣鹤吩咐道。
裴怀焉连忙接过碗,小心翼翼地凑到老者嘴边。老者似乎感受到了生机,本能地张开干裂的嘴唇,贪婪地啜饮着。
几口水下肚,那灰败的脸色竟奇迹般地恢复了一丝血色,呼吸也平稳了许多。老者浑浊的眼中流下两行热泪,挣扎着想说什么。
“不必言谢,静养即□□鹤轻轻按住他。
这一幕,如同投入死水中的石子,在麻木的村民中激起了一丝涟漪。几个病患挣扎着围拢过来,眼中带着最后一丝希冀的光芒。
荣鹤来者不拒。
他手法娴熟,望闻问切,或施针,或给药,动作行云流水,不带丝毫仙家痕迹,却每每能缓解病痛。
裴怀焉跟在师尊身边打下手,递水、捣药、搀扶病患。
他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接触凡人的病痛与脆弱。
他看到那些被病痛折磨得不成人形的躯体,看到因长期饥饿而干瘪的腹腔,看到孩子们因蛔虫病而鼓胀如鼓的肚子和痛苦的眼神……
强烈的冲击让他几乎无法呼吸,胃里翻江倒海。他强忍着,学着师尊的样子,努力去帮忙。
最让他震撼的是一个因高烧而抽搐不止的幼童。孩子瘦得只剩一把骨头,小脸烧得通红,牙关紧咬,口吐白沫。孩子的母亲跪在地上,绝望地哭嚎着,用头撞击着地面,额头鲜血淋漓。
裴怀焉看着那抽搐的幼小身躯,仿佛看到了当年风暴角襁褓中那个濒死的自己,一股强烈的酸楚和想要做些什么的冲动涌上心头。
“师尊!”他焦急地看向荣鹤。
荣鹤面色沉静,迅速取出一枚银针,在灯火(幻化出的普通油灯)上烤过,精准地刺入幼童几处穴位。
同时,一股极其精纯平和的木系生机之力,借着银针的引导,悄然渡入幼童体内。那狂暴的高热如同被春雨浇灭,幼童的抽搐渐渐停止,呼吸变得平稳,沉沉睡去。
母亲呆愣片刻,随即扑倒在地,对着荣鹤和裴怀焉砰砰磕头,语无伦次地哭喊着“活神仙”、“菩萨保佑”。
那一刻,裴怀焉看着妇人眼中重新燃起的、纯粹的感激光芒,看着幼童恬静的睡颜,心中涌起一股奇异的暖流和一种前所未有的满足感。
原来,力量可以这样用?可以带来希望?可以……救人于水火?师尊教导的“共生之道”,似乎在此刻有了更具体的含义。
他第一次真切地体会到,帮助他人带来的心灵慰藉,远胜于修为提升的单纯快感。
荣鹤暗中调理地脉,引来百里外一丝水汽。
傍晚时分,一场不大不小的甘霖终于降临在这片焦渴的土地上!久违的雨水打在龟裂的土地上,发出滋滋的声响,浸润着干涸的大地。
村民们从麻木中惊醒,冲出残破的屋舍,仰起脸,张开干裂的嘴唇,贪婪地接着雨水,发出近乎呜咽的欢呼。
他们跪倒在泥泞中,对着荣鹤师徒的方向涕泪横流,口中喊着“活神仙显灵了!”
裴怀焉站在雨中,感受着冰凉的雨水打在脸上,冲刷着白日的尘土与疲惫。
他看着村民们眼中那纯粹的、劫后余生的喜悦,看着枯黄的土地因雨水而焕发的微弱生机,心中那点暖流仿佛被点燃,变得滚烫。
这就是……人间吗?有绝望,但也有希望;有苦难,但也有……善意的回响?
然而,这份温暖并未持续太久。
就在他们准备悄然离去时,一个尖利刻薄的声音如同毒蛇般响起:“就是他们!我亲眼看见,那场雨来得古怪!还有那药,吃了就好,定是妖法!他们不是神仙,是招来旱魃的妖人!”
说话的是村里一个出了名的游手好闲、偷鸡摸狗的混混。他嫉妒地看着村民们将仅存的一点口粮——
几个干硬的、带着霉味的杂粮饼子,塞给“老郎中”作为谢礼。在他的煽动下,部分愚昧无知、或是曾被混混欺压过、此刻又因恐惧而失去判断的村民眼神瞬间变了!从感激变成了怀疑和恐惧!
“对!哪有那么巧的事!老郎中一来就下雨?!”
“就是!那娃娃扎几针烧就退了?肯定是邪术!”
“抓住他们!献给官府,定能领赏!”
“烧死妖人!免得再招来灾祸!”
石块和污物开始向两人砸来!夹杂着恶毒的咒骂和愚昧的恐惧!
裴怀焉下意识地想运转灵力抵挡,却被荣鹤轻轻一拂袖,一道无形的气墙便将所有污秽挡开,没有伤及任何村民。
荣鹤面不改色,只是低头,看向身边紧抿着唇、身体因愤怒和巨大的委屈而微微颤抖的裴怀焉。
少年眼中,刚刚升起的、如同初生朝阳般温暖的善意和希望,被这突如其来的、冰冷刺骨的恶意和愚昧狠狠击碎!
他不懂,为何救人,也会招来恶意?为何善意换来的不是感激,而是污蔑和攻击?
他想起那个被他喂水的老者,那个被他协助救治的幼童母亲,她们方才还感激涕零,此刻却在人群中沉默着,眼神躲闪,甚至带着一丝……惊恐?
巨大的落差感让裴怀焉如坠冰窟!心口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又闷又痛!他猛地抬头看向师尊,眼中充满了不解、愤怒和……一丝求助般的茫然。
荣鹤牵起他的手,一步踏出,瞬间消失在原地,只留下那些惊疑不定、依旧沉浸在恐惧和愚昧中的村民,以及那个混混眼中得逞的怨毒光芒。
空间转换,两人已置身于百里之外一处清幽的山涧旁。溪水潺潺,鸟鸣清脆,与刚才的炼狱景象判若两个世界。
裴怀焉猛地甩开荣鹤的手,冲到溪边,捧起冰冷的溪水狠狠泼在自己脸上,仿佛要洗去刚才沾染的污秽和那令人作呕的愚昧气息。
他肩膀剧烈地起伏着,拳头紧握,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却感觉不到疼痛。
只有心口那股憋闷的、无处发泄的委屈和愤怒在疯狂燃烧!
“为什么?!”
他终于忍不住,转过身对着荣鹤低吼,声音带着压抑的哭腔和少年人特有的尖锐,“师尊!我们救了他们!我们帮了他们!为什么?!为什么他们要那样对我们?!那个混蛋!那些忘恩负义的人!”
他想起那些砸来的石头和污言秽语,想起那些村民瞬间变脸的嘴脸,只觉得一阵阵恶心。
荣鹤静静地看着他发泄,看着少年眼中翻腾的怒火和受伤的纯真,如同看着一块璞玉被现实的粗粝狠狠打磨。
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走到溪边,随意找了块干净的石头坐下,示意裴怀焉也过来。
少年倔强地站在原地,胸膛起伏,眼神固执地盯着师尊。
荣鹤也不强求,他掬起一捧清澈的溪水,看着水流从指缝间滑落,声音平静无波:
“怀焉,你看这水。”
“它可滋养万物,亦可化为洪流,摧毁一切。”
“人心亦如水。”
“今日你施以善念,如甘霖,有人感念,便如草木逢春,报以青翠。”
“有人愚昧,如顽石,甘霖流过,不留痕迹,反溅起泥污。”
“亦有人心中本就藏污纳垢,如那混混,你的善举,于他眼中非但不是恩泽,反是映照其不堪的镜子,只会激起他的怨恨与恶意,如同水滴落入滚油。”
他看着裴怀焉依旧愤怒不解的眼神,继续道:
“为师带你来此,并非要你厌弃这世间,而是要你明白,何谓真正的‘七情六欲’。喜悦、感激是情;贪婪、恐惧、嫉妒、愚昧亦是欲。这红尘万丈,便是最好的道场。”
“今日你见善得恶报,心中愤懑委屈,这便是‘欲’之一字,在你心中掀起的波澜。”
“然修道之人,当如磐石,任风浪拍打,我自岿然不动。明辨是非曲直,守己心澄澈,不为外物所惑,不为愚昧所扰。”
他站起身,走到裴怀焉面前,目光深邃地凝视着少年:“记住为师的话,”荣鹤的声音带着一种抚慰人心的力量,轻轻落在裴怀焉心头,“你是裴怀焉,独一无二。无论看到什么,经历什么,只需明辨本心,做你认为对的裴怀焉。是非曲直,自在心间,无需为外物所惑。天塌下来……”
“……有师尊顶着!”裴怀焉几乎是下意识地接口道,眼中迷茫稍退,重新凝聚起光芒。
他看向师尊,那清冷如月的侧颜,那深邃平静的眸子,此刻成了他心中最坚实的锚点。师尊没有否定他的愤怒和委屈,却告诉他,这些只是世情常态,重要的是守住本心。
荣鹤唇角微扬,抬手,如同过往无数次那样,揉了揉少年的发顶。只是这一次,动作似乎多了几分郑重。
看着少年眼中重新燃起的信任和依赖,他心中那点因凡尘污浊而起的冷意悄然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的满足。这双眼睛里的光,这全然的信任,是他最珍贵的所有物。
他绝不会让这光,被世俗的尘埃彻底蒙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