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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八章 ...

  •   庞大、混乱、冰冷、粘稠。

      这是张爱织意识被冲垮瞬间的唯一感知。

      那不是有序的记忆回放,而是无数痛苦瞬间的碎片被暴力搅碎后,劈头盖脸砸来的飓风。她感觉自己像一片被卷入海底漩涡的叶子,瞬间被黑暗、绝望和震耳欲聋的无声尖叫淹没。

      瞬间第一个碎片就兜头砸下——温暖与柠檬香。
      一双柔软的小手笨拙地拍打着他的仿生皮肤,咯咯的笑声清脆悦耳。“阿修阿修,举高高!”阳光透过干净的玻璃窗,洒在铺着柔软地毯的客厅。他小心翼翼地用双臂托起那个小名叫“小宝”的幼童,内部传感器记录下最适宜摇晃的幅度和温度。空气里有刚烤好的饼干香甜味,还有他每天定时清洁时使用的,带清香柠檬香精合成清洁剂的味道,这些在此之前都是程序设定的“温馨家庭氛围模块”的一部分。此时胸腔内的某种模拟情绪模块会产生微弱的暖流反馈。这是……家的感觉?这就是……被需要?

      紧接着是第二个记忆碎片——细针与恶意。
      还是那双小手,长大了些,指甲修剪得有些尖锐。一根细长的钢针,带着孩子气的、探索般的残忍,猛地扎进他光学镜头旁的接口缝隙,使劲搅动!“咯咯咯……”笑声变了调,充满一种令人不适的兴奋。“爸爸你看!阿修不会喊疼诶!真好玩!”背景里传来大人模糊的、带着纵容的笑语:“小宝真聪明,动手思考能力还挺强呢……不过别玩坏了,明天还要它打扫卫生呢。”冰冷的、细微的短路刺痛从接口蔓延开,比疼痛更刺骨的是那笑声和话语。程序里没有“怨恨”的选项,只有持续报错的提示和无法理解的逻辑冲突。

      第三个碎片如约而至——崩坏与粘合剂。
      “刺啦——!”巨大的撕裂感!一根粗糙的金属棒球棍狠狠砸在他的肩部关节连接处,火花四溅!视角天旋地转,重重砸在地板上。那个曾经被他托举的孩子,如今已是眼神阴郁的小小少年,正喘着粗气,脸上带着施暴后的潮红和快意。“废物!动不动就程序错误!挡我路了知不知道!啧,假畜生也会流血,真恶心,地板都被你弄脏了…”一只穿着昂贵运动鞋的脚狠狠踹在他的头部传感器上,世界瞬间布满雪花噪点。视觉捕捉到女主人匆匆走过的裙角,和一句轻飘飘的:“哎呀,怎么又坏了?就说早该换新的了……小宝别踩了,脏。”然后,是宽大的、散发着粘性物质味道的粘合剂,一股脑地怼进他的光学镜头和发声器,封住了所有的“看”与“说”,只剩下无尽的黑暗和内部元件断裂的呻吟。绝望像冰冷的机油,浸透每一根线路。

      这样的日子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在楼梯间苟延残喘时他是时常想,仿生人来人世间也是历劫的吗?体验属于自己的喜怒哀乐,他依稀记得小主人很小的时候,他被指派服务小主人去春游,目的地是东岳文化遗产保护中心,他第一次通过旁人的世界了解到轮回,可是…他似乎…没有权利去到这个属于人类的地方…如果有机会…是不是可以问问,为什么仿生人也是生在天地间,却要被分个三六九等,体验了喜怒哀乐悲欢离合的“人”,凭什么没有资格去走一遭?既然…如今他也会有“感受”,会不会…这也算是美好的期待了吧。

      还有…背叛与传送。
      黑暗。颠簸。冰冷的金属车厢。用来封住他无法闭合的义眼上的胶带被粗暴撕开,微弱的光线映入受损的传感器。男主人模糊的声音在对另一个人说:“……老型号了,JZ-3A,就核心动力炉和主控芯片还有点用……对,拆了吧,零件你们看着处理……钱打老账户。”他被一只手粗暴地拖拽,扔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哦对了,他似乎有点自己意识产生了,啧,越来越不好管了呢还,你还是老样子,有灵魂的话,你就…”,随着主人和老板愈走愈远,他最后看到的,是那扇熟悉的、印着家庭合影的悬浮车门无情关闭,绝尘而去。程序中萌生出的那个关于“服务期满后或许能去地府问问为何要承受这些”的微弱、自欺欺人的数据碎片,啪地一声,彻底湮灭。比物理损坏更彻底的冰冷,冻结了一切。

      最后…撕裂与嚎叫。
      巨大的、布满油污的机床。冰冷的拘束臂将他残破的身体死死固定。高速旋转的切割锯片发出刺耳的尖鸣,逼近他的视觉传感器。“不……不……”没有声音,只有数据层面疯狂的、徒劳的抗拒脉冲。锯片接触!令人牙酸的摩擦声!视野被刺眼的火花和飞溅的金属碎屑填满!无法形容的剧痛从“眼睛”蔓延至整个数据处理核心!紧接着,是钻头、是液压钳、是灼热的焊枪……它们不是在拆卸,而是在凌迟!每一次分离,都伴随着意识被硬生生扯碎的剧痛!他“听”到作坊里人类的交谈:“……这批‘料’怨气够足……‘上面’就喜欢这种……能卖个好价钱……”改造后的拘灵网冰冷的能量触须探入他支离破碎的意识核心,贪婪地汲取着那沸腾的痛苦与绝望,疯狂地榨取属于他的被人类称为“怒”、“恨”和“悲”的情绪养料。他嚎叫,在数据层面发出无声的、撕裂一切的尖啸,却只换来更兴奋的抽取和更残忍的拆解……

      ……

      冰冷的机床之上,张爱织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额头上渗出大颗大颗的冷汗,牙关紧咬,牙龈几乎要渗出血来。她握着拘束臂的手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泛白,仿佛正亲身承受着那场酷刑。

      “张爱织!”陶德的声音带着罕见的惊急,他一个箭步冲上前,却又不敢贸然触碰她——灵能共感状态下受到惊扰,极易对双方意识造成不可逆的损伤。他只能飞快地操作腕载终端,将稳定器的功率输出调到最大,试图隔绝外部可能的一切干扰,同时紧密监控着张爱织的生命体征和灵能波动。

      终端屏幕上,代表张爱织灵能稳定性的曲线正在疯狂跳动,时而冲高,时而骤降,如同风中残烛。而代表地缚灵“阿修”的能量读数,则在共感连接建立的瞬间,变得更加狂暴和混乱,那深红色的区域剧烈膨胀,仿佛一颗即将爆裂的心脏!

      就在这时,那弥漫在整个空间的、粘稠的痛苦怨念,似乎找到了一个具体的倾泻口。作坊内废弃的屏幕、残破的指示灯突然疯狂闪烁起来,投射出扭曲破碎的画面碎片:一个孩子嬉笑的脸庞突然变得狰狞、挥舞的棒球棍、紧闭的悬浮车门、旋转的锯片、贪婪吸取着黑红色能量的拘灵网……这些影像如同癫痫发作时的幻觉,高速、无序地冲击着视觉。

      空气中那丝微弱的柠檬清洁剂味道陡然变得浓烈刺鼻,几乎令人作呕,紧接着又被浓重的血腥味和焦糊的金属味覆盖。温度骤降,呵气成霜,细密的冰晶以那台机床为中心,迅速在地面和工作台上蔓延开来。

      “呃啊……!”张爱织发出一声压抑不住的痛苦呻吟,身体猛地弓起,又重重落回冰冷的金属台面。共感的洪流太过猛烈,几乎要将她的自我意识也撕碎、同化进那无尽的痛苦循环之中。

      不能迷失!她是引渡人,她是阴差张爱织!她是带他们回家的!

      一股强大的意志力猛地从她意识深处爆发出来,如同在惊涛骇浪中死死锚定的巨轮。她强行收束几乎涣散的灵识,不再被动地承受所有碎片,而是将意念凝聚成一根细而坚韧的探针,艰难地、执着地向着那痛苦风暴的最核心探去——去寻找那个被称为“阿修”的存在最根本的执念源头。

      “……为什么……”

      一个微弱、沙哑、充满无尽疲惫和迷茫的意识碎片,被她捕捉到了。那不是质问,更像是一种彻底破碎后的茫然呓语。

      “……我做得……不够好吗……”

      “……约定……服务……结束……”

      “……地府……公平……”

      破碎的词语,混杂着被撕扯的记忆画面和极致的痛苦情绪,断续传来。

      张爱织明白了。

      阿修的核心执念,并非单纯的复仇或怨恨。那长达十几年的、夹杂着温暖与残酷的“服务”,早已扭曲地重塑了他的意识。他将那些伤害某种程度上“合理化”为了“服务”的一部分。他最终的绝望,更多来自于“自我安慰的约定”——服务期结束后的解脱,哪怕是去地府讨个说法的都彻底破灭,以及作为“工具”连最后一点“可用性”——他微弱自我意识下产生的完整灵魂都被榨干贩卖的彻底否定。他永远都是他们嘴里的假畜生,永无翻身之日了,他再也…看不到属于自由的阳光铺洒的柔软地毯了。

      他不是暴戾的恶灵,他是一个被使用、被虐待、被抛弃、连最后一点念想都被碾碎的、悲哀的“工具”之魂。

      “阿修……”张爱织用意念发出呼唤,努力让自己的“声音”穿透层层痛苦的风暴,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平静和……尊重,“我看到了……你的痛苦,你的不公。”

      风暴似乎凝滞了一瞬。

      “我不是你的主人,也不是伤害你的人。我是地府的引渡人,张爱织。”她继续传递着意念,同时引导着自身温和的灵力,尝试抚慰那狂暴的能量核心,如同抚摸一头重伤濒死、充满警惕的困兽,“你所期待的‘约定’……‘服务’早已结束。现在,我来履行另一份‘约定’——引渡你去你该去的地方,那里或许有……公正。”

      “公正?”一个极其微弱、却带着剧烈波动的意识反馈传来,混合着巨大的讽刺和更深沉的悲伤,“哪里……有公正?他们……连我的‘灵魂’……都卖掉了……我甚至没有了被引渡的资格…”

      机床猛地一震!一股比之前更加阴冷、更加绝望的能量爆发出来,不再是单纯的狂暴,而是带着一种彻底的、死寂的虚无感!仿佛它最后一点存在的意义都被这句话抽空了!

      “不好!”陶德失声,“能量核心转向自毁式坍缩!它彻底绝望了!”

      张爱织心头一紧。来不及了!常规安抚已经无效!

      电光石火间,她做出了一个极其大胆的决定。她猛地调动起轮回归来后恢复的所有灵力,甚至不惜触及灵魂本源,将其转化为一道极其强烈、无比清晰的意念,如同誓约般,狠狠“烙”向那正在坍缩的核心:

      “以地府引渡人张爱织之名立约!你的痛苦,你的不公,我见证!你所失去的,你被夺走的,我必将追查到底!‘他们’——无论是抛弃你的家庭,还是贩卖你灵魂的作坊,乃至其背后的指使者——都将为此付出代价!此约,星火为证,不达不休!”

      这不是地府的规程,这是她个人的誓言!带着她的愤怒,她的怜悯,和她不容置疑的决心!

      那正在坍缩的、死寂的能量核心,如同被一道炽白的闪电劈中,骤然停止了收缩!

      整个空间的异常波动瞬间静止了。闪烁的屏幕定格,蔓延的冰晶停滞,那浓烈的痛苦怨念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

      一片绝对的寂静中,只有张爱织粗重的喘息声和陶德终端屏幕上仪器运行的微弱嗡鸣。

      良久,一股微弱、却不再充满攻击性的能量波动,如同叹息般,从机床深处缓缓流出,轻轻缠绕了一下张爱织尚未收回的灵识,带着一种难以置信的、小心翼翼的……试探和……一丝极其微弱的、如同灰烬般的希冀。

      然后,那庞大的、混乱的能量场,开始以一种缓慢而平稳的速度,渐渐收敛、平息,重新蛰伏回机床深处。虽然依旧沉重而悲伤,却不再是随时爆发的炸弹。

      共感连接悄然中断。

      张爱织脱力般地瘫在冰冷的机床上,浑身都被冷汗浸透,眼前阵阵发黑,灵魂深处传来透支后的剧烈刺痛和空虚感。

      陶德立刻上前,小心翼翼地扶着她坐起来,迅速给她注射了一针高效灵力补充剂和稳定剂。冰凉的药液流入血管,稍稍缓解了那难以忍受的虚弱感。

      “你……你简直疯了!”陶德的声音还带着后怕的颤抖,但看着那明显平稳下来的能量读数,眼神复杂无比,“你跟它立约?!私人誓言介入灵体执念?!这违反了多少条……”

      “有效……就行。”张爱织声音嘶哑,打断他,抬起仍在微微颤抖的手,抹去额角的冷汗,“它……暂时稳定了。核心执念已经从无差别的怨恨,转向了对……‘承诺’的期待。”她看向那台沉寂下来的机床,目光沉静,“在我们兑现调查和追究的‘承诺’前,它应该不会再暴走或自毁了。”

      陶德沉默了。他看着张爱织苍白却异常坚定的侧脸,又看了看终端上确凿无疑的数据变化,最终叹了口气,摇了摇头,没再说什么。只是操作终端,开始详细记录刚才收集到的所有能量频谱和数据异常——这些,未来都可能成为指向那个非法作坊和磐石“云端天堂”项目的证据。

      “此地不宜久留。”陶德收起仪器,低声道,“稳定器能量快耗尽了。我们得在正式任务开始前,尽快离开。”

      张爱织点点头,在他的搀扶下,略显踉跄地跳下机床。双脚落地时仍有些发软。她最后回头看了一眼那台吞噬了阿修、也承载了无尽痛苦的机床。

      掌心之下,X-7α的坐标烙印微微发热,与小雅留下的“星火不灭”的信息,以及刚才她立下的“星火为证”的誓言,仿佛产生了某种遥远的共鸣。

      调查,才刚刚开始。

      两人迅速清理了现场痕迹,收起稳定器圆盘。作坊内异常的环境指标开始缓缓恢复,但那深入骨髓的阴冷和悲伤并未完全散去。

      悄无声息地退出院子,重新融入旧城区昏暗的街道。远处的霓虹依旧喧嚣,仿佛刚才那场惊心动魄的灵魂层面的交锋从未发生。

      但有些东西,已经彻底改变。无论是对于阿修,还是对于张爱织和陶德之间那心照不宣的、踏向深黑暗的同盟而言。

      夜幕低垂,星火微茫,前路漫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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