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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七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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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城区像一块被时光和城市化遗忘的脓疮,黏附在这座赛博都市光鲜亮丽的表皮之下。
悬浮车流在高架轨道上呼啸而过,编织着流光溢彩的轨迹,却无人愿意低头看一眼下方那片低矮、密集、被岁月和酸雨侵蚀得发黑的棚户区与老旧厂房。
这里的空气似乎都凝滞着,常年弥漫着一股复杂刺鼻的气味——劣质燃料燃烧不充分的呛人味、未经处理的废水散发的隐约腥臭、以及无处不在的、金属锈蚀后的沉闷气息,它们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独特的“旧城味”,钻进鼻腔,沉甸甸地坠入肺里。
张爱织和陶德在下午三点整准时出现在旧城区地铁C出口,如同两滴汇入浊流的水,瞬间被周遭的环境吞没。
陶德换了一身更不起眼的灰蓝色工装夹克,背着一个鼓鼓囊囊、印着某虚构工具品牌logo的帆布工具包,看起来就像个为生计奔波、刚结束上一单活的普通维修技师。张爱织则依旧穿着她那身半旧的地府制服外套——这件外套有基本的防尘、微弱能量隔绝功能,且在一定范围内能被普通人类潜意识忽略,是外勤标配。里面是方便活动的黑色工装裤和一双磨损但干净的帆布鞋。
“信号源最后消失的强反应位置,就在前面那片废弃的‘红光’工业园里,”陶德抬了抬下巴,视线并未离开腕载终端上复杂跳动的数据流。他手指快速滑动,调出叠加了多层滤镜的城区地图。一片代表高浓度异常灵能反应的不祥深红色,正以工业园深处某个点为中心,如同滴入清水中的墨点,缓慢而顽固地侵蚀着周围的电子地图轮廓。
“灵压读数很高,波动剧烈,而且……频谱显示非常‘脏’。”他补充道,眉头微蹙,“混杂了大量痛苦、恐惧、怨恨的情绪残留,像一锅煮糊了的粥。”
越往里走,环境越发破败萧条。街道狭窄而坑洼,两旁挤挤挨挨的店铺大多用锈迹斑斑的卷帘门封锁着,门上、墙上涂满了早已失效褪色的霓虹广告碎片和层层叠叠、内容粗鄙的非法喷涂小广告。
几个眼神浑浊、肢体经过粗糙廉价义体改造的人缩在巷口的阴影里,像蛰伏的虫豸,目光警惕地打量着这两个明显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的“外来者”。但当他们的视线触及陶德那双在昏暗光线下不经意间掠过一丝非人蓝光的电子义眼,以及张爱织身上那份经年与死亡打交道淬炼出的、沉静到近乎冰冷的独特气场时,那点警惕迅速转化为漠然与回避,纷纷将目光移开,重新缩回更深的阴影里。
地府的名头在这里未必好使,但某种对“不好惹”存在的本能直觉,依旧通行于灰色地带。
“就是这里了。”陶德在一扇被暴力破坏、半耷拉着的铁丝网门前停下。铁丝网的断裂处扭曲锈蚀,像是被巨大的力量强行撕开。门后是一个不大的院子,几乎被各种电子垃圾和废弃零件堆满,从老旧的显像管电视到断裂的机械臂,层层叠叠,形成一座座小型的、散发着金属腥气的坟茔。
院子尽头是一排低矮的红砖房,墙皮大面积剥落,露出里面暗沉的砖色。其中一间的门口,一块歪歪扭扭的木牌勉强挂着,上面用红色的油漆写着早已模糊不清的字迹:“鑫鑫家电维修”。那红色,历经风雨,变得暗沉发黑,如同干涸的血迹。
刚踏入院子范围,一股寒意就无声无息地缠了上来,顺着脊椎悄然爬升。
这不是生理意义上的低温,而是一种更深入骨髓、触及灵魂的阴冷,带着粘稠的绝望和无声的哀嚎。张爱织挎包里的执念共鸣仪开始持续发出低沉的、令人心烦意乱的嗡鸣,屏幕上的波形图剧烈地跳动着。
“环境温度异常确认。”陶德看着终端上跳动的数字,声音平稳但语速稍快,“现在室外环境温度28.5度,这里……23.1度,并且还在以每分钟约0.3度的速度下降。注意脚下能量场波动,已经开始对基础电子设备产生干扰了。”他晃了晃手腕,终端屏幕上的图像果然出现了一丝细微的雪花噪点。
作坊内部比想象中更昏暗、更混乱。
各种拆解到一半的家电、义肢、甚至仿生人部件被随意丢弃在地面和工作台上,仿佛某种暴力活动在进行到一半时被突然中止。地面上覆盖着厚厚的、混合了机油、灰尘和不明液体的粘稠污垢,踩上去甚至有些粘脚。空气中那股浓重的机油味和灰尘味里,果然夹杂着一丝极其微弱、却异常顽固的、属于某种廉价合成清洁剂的柠檬香精的味道,这丝不协调的清新气味,在此刻的环境里显得格外诡异?
而作坊最深处,那台引发一切异常的机床,如同一个沉默的黑色心脏,静静地躺在最浓重的阴影里。
它体型巨大,结构复杂,表面布满深色的油污和可疑的、已经干涸发黑的粘稠溅射物。几条断裂的锁链和能量导管像被斩断的触须,无力地垂落下来。
机床的表面,尤其是拘束臂和操作台的位置,布满了各种深刻的、凌乱的暴力撞击和抓挠痕迹,甚至有些地方出现了金属疲劳导致的细微裂痕,仿佛曾有什么东西在其中经历了难以想象的剧烈挣扎。
“……就是这里。”张爱织感到掌心那X-7α的烙印微微发热,与共鸣仪里越来越尖锐的嗡鸣形成了某种令人不安的共振。她能清晰地感觉到,一股庞大而破碎的痛苦意识,正从这台冰冷沉默的金属造物中弥漫出来,如同无形的瘴气,充斥着整个空间,沉重得几乎令人窒息。
陶德已经开始行动。他迅速从工具包里掏出几个巴掌大小的银白色哑光金属圆盘,手腕一抖,精准地将它们甩到厂房内部的几个关键角落——门口、窗口、以及那台机床周围。
圆盘落地瞬间便无声地吸附在地面或墙壁上,表面亮起一圈极细的蓝色光晕,数个光晕之间立刻产生能量连接,瞬间形成一个微弱但稳定的透明能量场,像一只倒扣的碗,暂时将内部异常的灵压与外界隔绝开来,也屏蔽了可能存在的窥探目光或信号。
“便携式磁场稳定器,老型号了,功率不大,但胜在隐蔽快捷。”陶德语速很快,眼睛始终紧盯着终端屏幕上疯狂跳动的数据流,上面代表灵压的曲线正在不断冲击红色警戒区,
“能量核心被牢牢锁死在机床内部结构里!状态极度不稳定,波动毫无规律,像一颗……被无数怨念填充、随时可能爆炸的压力容器。常规的拘魂手段,无论是灵能锁链还是数据网,强行抽取恐怕都会直接引爆它。”他的语气带着一丝技术层面上的棘手感。
张爱织没有说话。她只是静静地站在那儿,目光沉凝地注视着那台布满伤痕的机床,仿佛能透过冰冷金属,看到其中被困住的、正在无声尖叫的灵魂。她想起了小雅湮灭前那团白金色的火焰,想起了自己轮回中目睹的那些无力挣扎的情景,想起了昨晚在麦当劳昏暗灯光下,掌心灼烧着的星火余烬和陶德那句——“我和你以前一样”。
然后,在陶德惊愕的目光中,她做了一个极其大胆、近乎疯狂且完全不符合所有安全规程的,却是以前面对强大怨灵时会做的决定。
以前每次都需要立刻上报审批,可现在,她深吸一口那冰冷污浊的空气,仿佛要将那弥漫的痛苦也一同吸入,然后脱下身上的制服外套,对折后,仔细地垫在机床操作台上那片相对没那么污秽的区域。接着——在陶德几乎要出声阻止的前一刻——她直接翻身,躺了上去!
冰冷的金属触感瞬间透过薄薄的外套侵袭而来,激得她皮肤瞬间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机床表面那些深刻的抓痕和凹凸不平的焊点,即使隔着衣物,也清晰地硌着她的背部和手臂,带来一种似乎因为恐惧才会引起的战栗。
“张工!张爱织!你干什么?!”陶德的声音带着明显的惊愕着急和劝阻,下意识地上前一步,试图伸手把她扯下来。
“别动!保持稳定器运行!”张爱织的声音异常冷静,甚至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平稳,但在这平稳之下,是斩钉截铁的决绝,“沟通无效,强行剥离危险系数过高。这是目前唯一能快速理解它核心执念、找到非破坏性引渡方法的方式。《地府阴律》特殊状况应对补充条例第731条,‘在确认目标意识体处于极度破碎、封闭或高风险不稳定状态,且常规手段无效或可能造成更大危害时,经现场最高职级引渡员判断,可采取灵能共感方式尝试接触,但需引渡员自行承担由此可能带来的灵魂污染及反噬风险。’”
她闭上眼睛,再次深吸一口气,将全部灵识高度集中,排除掉周遭的一切干扰,缓缓伸出双手,稳稳地握住了机床两侧那冰冷粘腻的、早已失去能量的金属拘束臂。那触感让她胃里一阵翻腾。
她在心中默念,同时将一丝极其微弱的、带着纯粹安抚与探寻意图的灵力,通过掌心劳宫穴,小心翼翼地注入身下这台吞噬了无数痛苦的钢铁巨物。
“告诉我……”她的意念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阿修,告诉我,你究竟经历了什么?”
瞬间!
庞大的、混乱的、充满极致痛苦与绝望的记忆碎片,如同积蓄已久终于决堤的黑色洪水,裹挟着冰冷刺骨的寒意和震耳欲聋的无声尖叫,猛地、毫无保留地冲进了张爱织毫不设防的意识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