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伯来神话][失乐园同人]以前是以前》秋羽飏

8、Scene08.

　　路西法不是没有听闻过弥赛亚，在原本的故事里，史诗由这里转入高潮。他还是不够算无遗策，自以为逃脱了命运的剧本，避开了背负堕落和骂名的结局，哪料起心动念间便已自负。故事的故事早已给了他答案，过去的过去早已给予了他未来。

　　当天神的影子倒映在他眼里，瞬息间他便想起了万万千千，三世的所有压缩成了奇点，回到了这里，回到了原点，此时此刻。路西法从未见过那道影子，却一直记得那道影子，因为那就是神的真相。此时他站在下首，天使群的前头，同那道影子遥遥相望，杂陈的情绪争先恐后地挤上来，惶恐、愤怒、不甘、屈辱……还有憎恨和绝望。他的目光像点燃了恶毒的焰，尽数喷薄在神子光辉恬静的面容上；众星高唱着赞美诗，一片又一片地跪地行礼，像一簇簇稻禾被风压弯了腰，使得本就下垂的金谷彻底匍匐，只有晨星独自屹立于星群间，面向着那道影子。神子平静地看到那颗逆反的星星，平静地如明镜般，照出了晨星的痛苦，他在山呼海啸的礼敬和膜拜中流下了痛苦的泪水……而那受膏的圣王，弥赛亚，与至高神一同坐在圣山的宝座上，他面上显出一丝微妙奇特的笑意，仿佛看到了敌人的落败。

　　这是多么奇怪，又痛心，好像命运开的一个玩笑，又似天神的阴谋，让那叛逆的天使由天庭跌落至地狱，现在又由黑暗重回光明，又重新侍奉在神龛边，瞧着那些他曾经敬仰、唾弃、悔恨又憎恶的一切。

　　接下来则顺理成章，板上钉钉地刻在史书上……舞乐是不吝啬的，甜蜜的食品被摆上金桌，永生的玉液一盏又一盏，朝天族供给着无忧的秘药。路西法，恢复了所有记忆的魔王，麻木地冷静了下来，麻木地瞧着欢庆的群众。他没有随着其他的天人们一同欢乐，由于他近期的变化，他的同伴也没有来打搅他。他静坐在原野上，在天幕皎洁的帐幔下，沉默着，散发着这天上从未有过的悲意。他既不愿细想自己的境遇同那强权的天神的联系，更不愿深思自己的未来，唯恐颓丧将他击倒；仅仅安静地待在那儿，似乎就是他唯一要做的事……

　　直至到了夜晚，他也没有安然地在和谐的天乐下入睡，在他不远处，他的使者们亦难眠。今夜似乎是个不眠之夜，他那最看重的幕僚，别西卜，来到他面前，忧心忡忡地对他道：“你这是怎么了？我们都很担心你。难道你也看到那圣子是何种的地位，因此心中难平？告诉我吧，我们一向关系紧密，如今我却猜不透你的心思。那么，就让我先将我的心思诉说给你。依我所见，神的独子已出，天上不会再有精灵可与他相比了，我们再无可能翻身，难道你竟愿意受此辱？我们的同胞依旧心系于你，你不会比天生的弥赛亚差，若你有意，我们都会响应你的号召。”说罢，他沉重地紧闭双目，发出一声哀叹，像是知道自己刚才所言是多么的大逆不道。

　　路西法垂着的眼眸终于看向他，而后古怪地笑了一下：“你想举事？还是你们都这么想？你以为你们要面对的是什么？你以为你真的能战胜那全能的君主？你以为你不会被祂的雷霆击碎，摔到无底的深坑里？你是哪里来的勇气去做这一切，承担背叛所带来的可怕后果？”别西卜凝神熟视他，后道：“是你给了我们勇气，只要你想，没有什么事不能做到。”晨星凝滞住，不知想到了什么，他愣了好一会，压抑和厌烦从他紧绷的外表显现出来：“你们想做什么随意，我就不奉陪了。我倒要看看你们能有什么下场。”他的选择让别西卜失望，更怒极，便对他拔剑相向：“想不到你就这点骨气，我们都愿与你共事，你竟一点也担不起!”这儿的动静让大天使们围了过来，见此景，他们便猜到路西法做了何种回复。玛门让别西卜消消气，他恳切地望向路西法：“殿下……你一向为我们的领袖，只要你在，我们就有希望。”

　　路西法依旧无动于衷，天使们对此升起失落和怀疑。别西卜冷哼一声，后道：“看来那深渊的魔女说的不错，你确是软弱无能。我们真应该抛下无能的你和天国无能的精灵，到混沌自立为王。”那萎靡的天使长有了反应，他目露惊异：“莉莉丝？她做了什么？”彼列抢着答道：“她代表混沌王和「夜」潜入天堂，企图策反我们，想来是纠结了混沌的势力要里应外合，可惜我们并未答应她……”乍然，路西法从地上站起，他意识到了某个被他忽视的点，脸上的神情一度变得复杂，他咬住自己的下唇，艰难地问道：“「罪」也是和她一起的吗？”彼列想了想，点头称是。

　　天界的微风，应是带着夜的凉爽，这时却如腊月寒霜般附上他的心头。那魔王一咬牙，反手将神赐的圣剑拔出，望向一众天人，双瞳折射出寒光：“众军听令——都待在原处等我回来，不得有其它动作!”说罢，他没有解释别的，许是心的挚爱胜过了旁的嘈杂情绪，纠结或恐惧都不再阻拦他，他由平地一跃而起，展翼飞向高空，朝远处巍峨雄伟、金灯闪烁的圣山而去……

　　半山腰间有金碧辉煌的门洞，里头是神的宝库，一旁有云雾缭绕，仍有天使在此为神圣歌功颂德。天火摇曳的层层云间，在上帝面前，一切都在不言语之中呈现；祂和圣子早已清楚地看到撒旦的一言一行、一念一嗔，更加清楚地看到了，他正朝这儿飞来。天神没有回避他，他轻而易举地闯进了这处圣山的居所，夜空的星子眨起眼，同上帝那永不休眠的眼睛一起望向他。路西法，他的骄傲同之前那般一点也没有减免，他持剑踏在山的云头，眼里少了面对全/能/神的怵惧。天神观他，率先徐徐道来：“天高地厚，你已尝遍，凡尘过眼云烟，你亦尝遍。此世你仍身在天堂，站得住或站不住，你可知？”

　　在这圣辉弥漫的高处，他眉头紧锁，攥紧了手中的利剑，凝望那至高者，又斜睨过弥赛亚，苦笑一声道：“站得住或站不住，有何意义？您一向全知全能，天高地厚于您不在话下，凡尘亦在您股掌之间，您可知您的威望大能，为何无法降服众生？心心之间，念念之意，自由可往，我亦可往。我来此只为一件事，这事您也给过答案，依照生灵的自由意志，我及我的诸使者不愿在这天上待下去，不愿再处于您和您的独生子的统治之下，却也不愿违反您的赦令……那么，做个双方都有利的决定，放我们离去吧。”圣子端详着他，奇异地一刻也没有将目光移开，随即道：“好大的胆子呀，你是靠什么站在这里同我们说话？恐怕你还蒙在鼓里，不过你此举却也可以理解……”他似是若有所思，“你全是为了你爱的女人做的决定，因为她，你所不愿做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不愿让她承担这罪孽……无非一场幻梦烟缘，你竟能做这样的事……我想你不再嫉恨我了。”

　　魔王脸上泄出一丝微妙的动容，证实圣子所言不虚。那神圣的影子看向自己同样神圣的源头：“父亲啊，让他们走吧。”天父在浓云间，无法瞧见祂的神情，祂好整以暇、不乏威严的声音如雷鸣般传来：“既然我儿如此选择，那你们便去吧，从此不得再踏入天国。”纠结了他两世的噩梦之地，如此轻易地便可走出，若是以前的他必然会感到迷茫、失魂落魄，但现在的路西法却僵立在那里，默然，终是忍不住发出肺腑之言：“……我在这儿待过漫长的岁月，回首种种，也曾忠心耿耿、虔诚侍奉。有道是云泥之别，现在看来，同泥土之国相比，在这云的国度，您的治理实在太烂!”他将燃火的圣剑一甩，剑锋穿过清气的云团，直插入金刚岩的山壁之上，接着头也不回地，不再看身后这对父子一眼，毫无留恋地从云中飞出。

　　圣山上霎时黑云浮现，雷霆滚滚，昭显出造物主的愤怒。但不知因何缘故，天雷并未落下，金色的闪电在云团中横冲直撞，持续了一段时间后便散去了……路西法飞掠过苍穹，一种快意在他心底迸发，待他降落回他的营地，身上的阴霾便已随着过往逝去，彻底还了清净……见他归来，诸使者都好奇地朝他聚拢，既好奇又忐忑不安，不知他到神座前说了什么。于是那星中之星寻了一处高地，在深夜里俯瞰他的一众群星，眸中闪着肆意而耀眼的光亮，他这么对他们说道：“眼下有一件大事要同你们商量，这天上的君王已应允，同意不愿在祂治理下的和我一块离去。这天国永恒的光景虽好，却再也容不下我们的志向和野心，有什么美好不能从我们的手中造出呢？光明和黑暗我们都能拥有，既然如此，我提议到那深渊的地底下，大黑暗的恐怖之地，去挑战造物从未挑战过的境界，所带来的不仅仅是艰苦，还有权柄，同混沌的王结盟，不比至高者的天界差多少的权力。现在，你们该好好想想了，是该留在这里，还是与我一同前去。木星天、火星天和金星天的精灵们，足足天军的三分之一，这三分之一的星星，由你们自己来决定。”

　　他的话语如火药一般抛下，炸开天人们激烈而兴奋的讨论，如此惊天消息让他们抛却了先前的芥蒂，而后没过多久，支持他的使者们爆发出一阵欢呼，一遍又一遍地高呼着他的名字，在这个大而广的天原间回荡，引得其它营帐的天使侧目。晨星被高举在夜间，傲然而立，好像从他诞生起都未升得那么高过，他很快下达了又一个指令：连夜在三重天堂纠集队伍，不能空手下地狱，而是把他们这些年的心血，所能带的都带走，为开垦贫瘠的土地做准备。接下来的日子里，晨星的大旗招展，天国的其他精灵们目送着这极长的星河，比阿尔库俄纽斯星系还要浩大，洋洋洒洒地扎进了无垠的太虚之中……

　　这迁徙的天使群奔流不息，由高天至混乱的混沌间，又经过大渊的一侧，通过地狱的大门直达地底。莉莉丝站在安息地的沙丘上，夜的蝠翼由脊背处垂落，如一面坚固的盾；她远眺着万军齐发的星群，这庞大的数量，可以预估到未来这世界翻天覆地的变化。「罪」安静地坐在她身后的灰沙上，也望着远方那道划亮深渊的恢宏银河，随后感应到了自己“父亲”接近的信号。

　　路西法飞落至浅滩，果不其然在这儿找到了莉莉丝，她似乎待了许久，仿佛在等待着谁。他无视「罪」露出的揶揄目光，来到莉莉丝身边，随她一同看着星星们。良久，魔女都没有移开她专注的视线，一丝轻微的气流打卷而过，轻拂过他们的心头。路西法仍旧是天上光辉灿烂的模样，莉莉丝仍旧是地下暗夜朦胧的模样，他们一光一暗，映照在这原始大海洋的泉眼里。

　　“你在看什么？”魔王轻声问道。“我在看星星。”莉莉丝漠然回道。魔王又问：“你在想什么？”莉莉丝答：“我在想，我的路西还在不在。”

　　他们静默了。

　　寂静之后，夜的魔女终于回头，她看向魔王，深渊斑驳的色彩模糊了她眼里的情绪。她像是发出了一声喟叹：

　　“这天可真高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