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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梅园折枝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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镇国将军府内,喧嚣与静谧被一堵高墙隔开。
前厅觥筹交错,贺客盈门,皆是为明日科举放榜提前庆贺的门生故旧。
而后院的药庐,却只燃着一盏孤灯,映着满室清冷的药香。
苏晚晴并未出席那场为他人铺就的盛宴。
她一袭素衣,安坐于窗下,指尖捻过泛黄的医典书页,神情专注得仿佛这世间只余下她与满架的草药。
寒风从窗缝挤入,吹得烛火微微摇曳,将她清瘦的影子拉得长长的,投在身后的药柜上,平添几分萧索。
一阵细碎的脚步声踏破了这份宁静,由远及近,停在了药庐的廊庑之下。
苏晚晴未动,连眼睫都未曾抬起一下。
她知道来人是谁。
除了他,这府中再无人敢在这时辰扰她清净。
门外,沈昭白一身洗得发白的青色儒衫,在将军府的赫赫华光下显得格外单薄。
他身旁的柳依依却精心打扮过,一身水绿罗裙,楚楚动人。
他本不该来,更不该带着柳依依来。
可柳依依说,苏小姐毕竟是他的恩人,于情于理,都该在放榜前夜前来拜谢,以示磊落。
磊落?
沈昭白心中自嘲。
他不过是想来求一个答案,一个能让自己心安理得的答案。
隔着半开的窗棂,他看见了灯下的苏晚晴。
她没有佩戴任何华贵的首饰,仅用一根木簪松松挽住如云的秀发。
侧影清绝,鼻梁挺直,专注的神情让她整个人都笼罩在一层柔和而疏离的光晕里。
那一瞬间,沈昭白的心狠狠一颤,仿佛被什么东西尖锐地刺了一下。
那日在考场外,她递上那瓶提神药液时的模样,与此刻的清影重合,让他胸口一阵发闷。
“苏小姐。”终究,他还是先开了口,声音在寒夜里有些发紧,“前日是我言重了……可你为何,不解释?”
苏晚晴翻动书页的手指终于停下。
她缓缓抬眸,目光穿过摇曳的烛火,落在他被冻得微红的脸上。
那双曾盛满星辰的眼眸,此刻平静得如一潭深水,不起半点波澜。
“沈公子要我解释什么?”她的声音清冷如玉石相击,“解释我为何要帮你?还是解释我为何,偏偏出身在这镇国将军府?”
她站起身,将那本厚重的医典轻轻合上,发出一声沉闷的轻响,像是在为某段过往盖棺定论。
“若你觉得这份相助让你受辱,那便当是受辱了。”她一步步走向门口,目光直视着他,不闪不避,“我不求你懂,更不求你感激。我只求你金榜题名之后,尚能记得这人间,还有‘清白’二字。”
她的清白,是冒着被军法处置的风险,从父亲书房的行军布防图中,为你推演出最可能出现的策论考题。
她的清白,是三更不眠,亲手为你调配那一味能让你在考场上心神凝聚的药。
她的清白,是甘愿被你误解,也不愿让你背负攀附权贵之名。
可这些,她一个字都不会说。
说了,便是施恩图报,便玷污了她最初的那份心意。
言罢,她便要绕过他离去。
沈昭白却下意识地伸出手,拦住了她的去路,掌心几乎要触碰到她微凉的衣袖。
“我只想知道,你到底图什么?”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与不甘。
他无法接受,这份沉甸甸的恩情背后,竟是如此纯粹的、不求回报的付出。
这让他那点可怜的自尊,无处安放。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的柳依依忽然上前一步,泪光盈盈地拉住了沈昭白的手臂,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
“沈哥哥,你又何必这样逼问苏小姐?”她柔声说着,目光却像淬了毒的针,刺向苏晚晴,“苏小姐是金枝玉叶,生来便拥有一切,自然不屑于你我这等寒微之人的挣扎。她帮你,或许不过是一时兴起的施舍罢了。”
“施舍”二字,如同一根毒刺,精准地扎进了沈昭白心中最自卑、最敏感的地方。
他心头猛地一震,乡里那些关于他靠着女人上位的流言蜚语,同窗们若有似无的讥讽眼神,瞬间如潮水般涌上心头。
自卑与傲骨在他体内疯狂撕扯,最终,那份脆弱的傲骨被名为“羞辱”的藤蔓死死缠绕,寸寸断裂。
柳依依见他神色动摇,更是将身体轻轻依偎过去,声音愈发凄楚:“沈哥哥,我们清清白白相守多年,吃了多少苦才走到今天。这份清白,岂能被权贵一声轻飘飘的‘恩赐’所玷污?”
清清白白?
听到这四个字,苏晚晴一直压抑的怒火,终于冲破了冰封的湖面。
她不怒反笑,那笑声清脆,却带着刺骨的寒意。
“施舍?”她重复着这个词,目光如利剑般扫过柳依依那张梨花带雨的脸,“若真是施舍,我何必冒着触犯父亲军规的风险,去盗取边防机密为你推演策论?若真是施舍,我何必三更不睡为你熬制醒神药,又在漫天大雪中,痴痴守候,只为将它亲手交给你?”
每一句话,都像一声惊雷,在沈昭白耳边炸响。
盗取机密?
三更熬药?
雪中守候?
他脑中一片空白,只剩下她那双写满失望的眼。
苏晚晴没有再看他,而是将冰冷的视线定格在柳依依身上:“有些人,自己想攀的高枝攀不上,便要拉着旁人一同坠入泥潭,以为这样,就能显得自己干净些。柳依依,你说对吗?”
柳依依的脸色瞬间煞白,挽着沈昭白的手臂不由得一僵。
苏晚晴不再多言,这一次,她没有再给任何人阻拦的机会。
她转身离去,步履坚定得没有一丝迟疑,仿佛要将这满园的纠葛与不堪,彻底甩在身后。
就在她迈出药庐院门的那一刻,夜空中忽地卷起一阵狂风!
园中那株有着百年高龄的老梅树,竟发出一声令人心悸的“咔嚓”巨响,一截粗壮的枝干应声折断,重重地砸在雪地上,惊起无数栖息在枝头的寒鸦,怪叫着冲入漆黑的夜幕。
沈昭白猛地回头,望着苏晚晴决绝远去的背影,感觉自己的心也随着那断裂的梅枝,被生生折断。
他下意识地攥紧了拳头,一截被风吹落的断裂梅枝恰好落入他手中,锋利的断口刺破了他的掌心,殷红的血珠渗出,他却浑然不觉疼痛。
柳依依重新依偎进他怀里,轻声呢喃:“沈哥哥,你看,她终究不是我们能懂的人。我们和她,本就不是一个世界的。”
风雪愈发急骤,卷起满地破碎的红梅,像是为一段未及盛开便已凋零的情缘,举行一场仓促的葬礼。
而苏晚晴,在走出那座梅园的瞬间,便彻底将身后的一切隔绝。
刺骨的寒风吹在她脸上,却让她感到前所未有的清醒。
心头那点为情爱燃起的微弱火苗,在今夜这场风雪中,被彻底浇灭。
此心已死,春不再来。
她没有回头,一步步走回自己的院落,关上门,将满世界的风雪与喧嚣都关在外面。
这一夜之后,苏晚晴再未踏出院门一步,也再未主动去寻过沈昭白。
将军府的悲欢,市井的流言,似乎都与她无关。
她只是静静地待在自己的天地里,翻阅着那些古老的医典,仿佛要将自己变成一株没有感情的草药。
然而,她不知道的是,在她关上心门的同时,皇城深处,一纸足以搅动整个大周朝堂风云的敕令,正在御笔的朱砂下,缓缓成形。
京城的风雪,只是一个开始。一场真正的风暴,即将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