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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冰髓燃心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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朔风卷着鹅毛大雪,像是要将整座京城埋葬。
风如刀割,刮过屋檐时发出尖锐的呜咽,雪粒砸在青瓦上噼啪作响,仿佛天地都在为一场风暴低语。
苏晚晴没有再踏足梅园一步,沈昭白于她,已是前尘旧梦。
那梅枝上凝着的霜花,像极了她曾为他写下的诗句,如今只余冷香断续,无人拾取。
然而,朝堂的风暴,却比这风雪来得更加猛烈。
御史台的奏章如雪片般飞向龙椅,字字句句,直指镇国将军苏威“结党营私,擅权谋逆”。
朱批的墨迹未干,朝臣的耳语已如寒流般在宫墙内蔓延。
一夜之间,昔日车水马龙的将军府门可罗雀,那些曾受苏家恩惠的门生故吏,如今避之唯恐不及。
门环冷铁,再无人叩响;廊下积雪,深可没踝,也无人清扫。
苏晚晴心如明镜,父亲一生忠烈,所谓“结党”不过是政敌的构陷。
她指尖抚过父亲案头那柄未曾出鞘的佩剑,寒铁触手生凉,却比不上她心头的冷意。
若想破局,除非有分量足够的人在朝堂之上,为苏家掷地有声地辩上一句。
可谁又敢在这风口浪尖,与未来的“罪臣”为伍?
生机,出现在一个最意想不到的地方。
当朝太傅周明远,帝师之尊,门生遍布朝野,却在两日前突发昏厥,气若游丝。
宫中太医轮番会诊,皆是束手无策,摇头叹息,只留下一句“药石无灵,准备后事”的断言。
绝境之中,一道微光照亮了苏晚晴的记忆。
她连夜翻找出被师父视为珍宝的《千金方》残卷,那泛黄的书页上,一味被朱笔圈出的药方赫然在目——九转还魂散。
指尖划过那斑驳的朱痕,仿佛能听见师父当年低沉的叮嘱:“此方可续断脉,可追残魂,是与阎王抢命的禁方。”
但其药引,名为“北岭冰髓”,生于极寒绝地的万年冰窟之中,采摘后须在三日内入药,否则灵气尽失,与凡冰无异。
时间,就是性命。
当夜,苏晚晴卸下钗环,换上一身最不起眼的粗布衣裳,只带了忠仆阿福,趁着夜色掩护,秘密出了城。
粗布摩擦着颈侧肌肤,粗糙而真实,像是在提醒她:从此刻起,她不再是将军府的千金,而是一个与死神赛跑的求生者。
北岭的风雪像是无数把锋利的刀子,疯狂地切割着行人的骨肉。
每一步踏下,深雪都发出沉闷的咯吱声,寒气顺着靴底渗入脚心,如针扎般刺痛。
马车在半山腰便再难前行,车轮深陷雪中,动弹不得。
苏晚晴没有丝毫犹豫,弃车步行,凭借着老吴早年相赠的一张猎户手绘地图,在没过膝盖的深雪中艰难跋涉。
地图的羊皮纸边缘已被她攥得发软,指尖冻得发麻,却仍死死护在怀中。
地图的终点,是一处几乎与雪山融为一体的断崖冰窟。
一个佝偻的身影正守在洞口,正是老吴。
他呼出的白气在眉须上结成冰霜,像一尊被风雪雕琢的石像。
他见到苏晚晴孤身前来,浑身覆雪,惊得险些掉了下巴:“小姐!您怎么来了?这种鬼地方,是您能来的吗!”
“吴叔,”苏晚晴的声音因寒冷而微微颤抖,呵出的白雾在空中凝成细霜,眼神却异常坚定,“我必须拿到冰髓。”
“您这是在拿命换药啊!”老吴急得直跺脚,靴底踩碎了脚边的薄冰,发出清脆的裂响。
“若太傅不醒,我父亲便是下一个倒下的人。我苏家满门,上千条性命,都系于此。”她顿了顿,一字一句道,“一人之命,若能换千人之安,值得。”
老吴看着她单薄却倔强的身影,浑浊的老眼中泛起泪光,那泪珠滚落时,在寒风中瞬间凝成冰粒,砸在雪地上无声无息。
他不再多言,转身引她进入冰窟深处:“小姐,随我来。但您千万记住,此地阴寒之气能侵蚀骨髓,多留一刻,便损一分魂魄,万万不可久留!”
冰窟之内,仿佛是另一个世界。
幽蓝的寒光在冰壁上流转,如同沉睡千年的鬼火;空气冷得像是要将人的肺都冻住,每一次呼吸都像吸入碎玻璃。
在冰窟最深处,一汪幽蓝的液体正在缓缓凝结,散发着肉眼可见的白色寒气,那便是北岭冰髓。
冰面下似有暗流涌动,发出细微的、如低语般的“汩汩”声。
苏晚晴没有理会老吴的劝阻,亲自拿起冰凿,俯身凿取。
凿尖触冰的刹那,一股彻骨的寒气瞬间透过衣物,疯狂地涌入她的四肢百骸,如同千万根冰针刺入血脉。
那股熟悉的、潜伏已久的旧毒,被这极致的阴寒彻底引爆。
她感到胸口如被巨石压住,旧伤处灼痛如焚,与体外的寒意形成诡异的对冲。
她的嘴唇迅速变为青紫色,裸露在外的指尖被冻得瞬间开裂,殷红的血珠渗出,又在下一秒凝结成冰,像一朵朵微小的红梅绽放在指尖。
剧痛如潮水般袭来,她眼前阵阵发黑,耳边嗡鸣不止,仿佛有万千冤魂在低语。
她咬破舌尖,血腥味在口中弥漫,疼痛让她猛然清醒。
随即,她从怀中摸出银针,看也不看,精准地刺入心脉周围的三处大穴,以金针封脉之法,强行维系着最后一丝神志。
银针入体,发出极细微的“铮”声,如同琴弦轻颤。
“够了,小姐!够了!”老吴在一旁看得心惊肉跳,声音哽咽。
苏晚晴充耳不闻,直到取下足够的分量,用特制的温玉盒装好,她才踉跄着起身。
盒身微温,贴在掌心,像是握住了最后一丝希望。
归途比来时更加凶险。
一场突如其来的雪崩,携着万钧之势从山顶倾泻而下。
轰隆声如雷贯耳,雪浪翻滚,天地变色。
千钧一发之际,老吴用他那并不强壮的身躯猛地将她推开,自己却被巨石与冰雪瞬间吞没。
“吴叔!”苏晚晴发出一声凄厉的悲鸣,天旋地转间,她紧紧将那温玉盒贴在胸口,用体温护住最后的希望。
寒风灌入口鼻,她却只觉心头一热——药在……人在……
再次醒来,已是在熟悉的药庐。
窗外天光大亮,晨曦刺眼。
阳光透过窗纸洒在床沿,暖意微弱,却让她指尖微微颤动。
这是第三日的清晨,距离太傅府对外宣称的断气之时,只剩下不足两个时辰。
“小姐,您终于醒了!”阿福哭得双眼红肿,声音沙哑。
苏晚晴挣扎着起身,身体的每一处都在叫嚣着抗议,旧毒与寒气交相侵袭,让她几乎站立不稳。
她扶着床沿,指尖触到粗糙的木纹,像是在确认自己还活着。
但她只是看了一眼窗外的天色,便沙哑地开口:“备药,研磨,施针。”
太傅府,此刻却成了京城权贵们的社交场。
正厅内外,挤满了前来“探病”的朝中重臣。
檀香袅袅,笑语喧哗,杯盏交错间,尽是虚情假意。
名为探病,实则人人都在观望,想看这棵参天大树倒下后,权力的真空将由谁来填补。
当苏晚晴一袭白衣,面无血色地出现在正厅时,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她身上。
讥讽与不屑的议论声,毫不掩饰地响起。
“那不是镇国将军府的苏晚晴吗?她来做什么?”
“呵,将门虎女,也敢妄言医道?真是病急乱投医。”
“莫不是想借救治太傅之名,行攀附之事,为她父亲脱罪吧?”
人群中,沈昭白也赫然在列。
他身旁的柳依依,正用最温柔的姿态依偎着他。
她看着那个狼狈不堪的女子,看着她那双因凿冰而血肉模糊、缠着潦草布条的十指,看着她素净白衣上溅落的药渍,嘴角勾起一抹若有似无的怜悯,轻声对沈昭白叹道:“沈哥哥,你看她,把自己弄成这副模样,真是可怜。她这般拼了命,不就是想做些惊天动地的大事,好让你高看一眼,记住她的好么?”
沈昭白的目光落在苏晚晴身上,眸色复杂如深潭,终究一言未发。
苏晚晴对周遭的一切置若罔闻。
她的世界里,只剩下床榻上那个气息将绝的老人。
她稳稳立于床前,深吸一口气,手腕一抖,十根银针已在指间。
下一刻,她十指齐发,银针破空,带着细微的嗡鸣,如一阵急雨,精准无误地刺入太傅周身各大要穴。
满堂权贵瞬间噤声,都被她这一手出神入化的针法镇住。
最后一针,她凝神聚气,刺向太傅眉心之上的“神庭穴”。
银针没入的瞬间,床榻上一直宛如死尸的老人,胸膛猛地起伏,随即双目豁然睁开,长长地吸了一口人世间的空气!
“活……活了!”
满堂震惊!
礼部尚书指着苏晚晴,声音因激动而颤抖:“这……这是九转还魂针法!是失传了百年的神技!”
太傅周明远转动着眼珠,目光最终落在苏晚晴的脸上,老泪纵横,声音沙哑却中气十足:“咳咳……好一个……病在腑脏,不在门第……姑娘所言,极是!”
一瞬间,所有的质疑、嘲讽都变成了敬畏与惊叹。
然而,苏晚晴却没有享受这片刻的荣光。
她收起银针,默默转身,向府外走去。
廊下,一道身影拦住了她的去路。
是沈昭白。
他看着她,眼神冰冷,语气里带着一丝说不清的讥诮:“苏小姐真是好大的能耐,藏得如此之深。既有这般通天手段,又何须我等凡夫俗子挂怀?”
苏晚晴缓缓抬起眼眸,看着这张曾让她魂牵梦绕的脸。
风吹起她额前的乱发,那双曾盛满星辰与爱意的眼中,此刻只剩下死寂的平静,再无一丝波澜。
“我从未指望你挂怀。”
话音落下,她与他擦肩而过,一步步走出太傅府的大门。
身后的惊叹、荣宠、权势,都如过眼云烟。
她的心,在那一夜的风雪中,早已被吹得冰冷;在那一场背弃后,最后一丝火苗,也已燃尽。
太傅府内,刚刚还魂的周明远,在众人的搀扶下缓缓坐起。
他的目光越过眼前一张张阿谀奉承的脸,望向了皇宫的方向,眼神变得锐利如鹰。
那阵吹熄了苏晚晴心火的京城寒风,似乎正要调转方向,朝着朝堂之上,狠狠刮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