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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狐嫁衣(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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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晴只觉得天旋地转,仿佛坠入了一个由无数绚烂丝线和甜蜜歌声编织成的、光怪陆离的漩涡。
当那令人晕眩的失重感终于消失时,她发现自己站在一个极其诡异的地方。
这里不再是阴森的苏家绣楼,而是一片望无际的、盛放着巨大芙蓉花的原野。天空是柔和的粉紫色,空气中弥漫着那股熟悉的、甜腻到令人作呕的异香,甚至比现实中浓郁百倍。远处传来若有若无的喜庆锣鼓声,却扭曲变调,显得格外瘆人。
这就是那邪物为苏绣娘构建的“完美”世界?
阿晴稳住心神,努力回忆楚炳燃的叮嘱——守住本心,记住你是谁,一切都是假的。
她小心翼翼地向前走去,脚下的“泥土”柔软而富有弹性,仔细一看,竟是由无数彩色丝线纠缠而成。
很快,她看到了苏绣娘。
就在一片最大的、如同宫殿般的芙蓉花蕊中央,苏绣娘穿着一身华美到无法用言语形容的嫁衣,那嫁衣流光溢彩,上面的金凤银凰仿佛活物般游动盘旋。她正对着一面由露珠凝结而成的“镜子”,痴痴地笑着,脸颊上是病态的酡红。一个模糊不清、同样穿着喜庆红衣的高大男子身影,正温柔地站在她身后,为她梳理长发。
那男子没有五官,面容处只是一团柔和的光晕,但苏绣娘却仿佛能清晰地“看”到他的英俊与深情。
“段郎…你看,我美吗?”苏绣娘的声音娇柔得几乎滴出水来,与她现实中消瘦憔悴的模样判若两人。
“美…我的新娘,你是六界最美的人…”那无面男子的声音空洞而缥缈,却带着强大的蛊惑力。
阿晴心中一凛。这就是那邪物的化身!它正在不断满足和放大苏绣娘内心深处最极致的虚荣和对完美婚姻的渴望!
“苏绣娘!”阿晴鼓起勇气,大声喊道,“醒一醒!这不是真的!你看看周围!”
苏绣娘缓缓转过头,看到阿晴,眼中闪过一丝迷茫,但很快被不悦取代:“你是谁?为何闯入我的花园?打扰我和段郎?”
那无面男子也“看”向阿晴,虽然没有眼睛,但阿晴能感觉到一股冰冷的、充满敌意的审视。
“我是来帮你的!”阿晴上前一步,试图穿透这甜腻的幻雾,“你仔细想想!芙蓉镇!苏家!你的爹娘!他们都在外面为你担心!你被困在这里了!”
“困?”苏绣娘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轻蔑地挥了挥手,“我哪里被困?这里有无尽的花园,永恒的良辰,还有爱我的段郎!这才是我的归宿!外面?外面只有枯燥的针线、繁琐的规矩和永远绣不完的活儿!哪有这里快活?”
那无面男子发出低沉的笑声,似乎在赞同苏绣娘的话。周围的芙蓉花开得更加妖艳,甜蜜的歌声也更加响亮,试图将阿晴的声音彻底淹没。
阿晴感到一阵无力。这幻境太完美了,完美到足以让任何沉溺其中的人拒绝醒来。
就在这时,她锁骨前的桂木项链忽然微微发热,一股清凉平和的气息流入她的灵台,让她瞬间清醒了几分。
是楚炳燃!他在外面支撑着她!
同时,她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这邪物以执念为食,那它最怕的,就是与之相反的东西!
“苏绣娘!”阿晴再次开口,声音灌注了微薄的灵力,变得更加清晰,“你说这里完美?那你看看你的‘段郎’!他连脸都没有!一个连真实面容都不敢给你看的人,谈何真心?一件需要耗尽你生命才能完成的嫁衣,算什么幸福?!”
她的话像一根针,猛地刺破了华丽的泡沫!
苏绣娘脸上的笑容僵住了。她下意识地看向身边的“郎君”,那团模糊的光晕似乎扭曲了一下。
“你胡说!”苏绣娘尖叫起来,但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慌。
“我有没有胡说,你心里最清楚!”阿晴步步紧逼,她想起楚炳燃关于“执念”的分析,“你想要的,真的是这个虚假的、连触碰都做不到的幻影吗?还是想要一个真实的、可能不完美但却能真心待你的活人?一件自己挣来的、哪怕不那么华美但却充满希望的未来?!”
这些话,不仅仅是说给苏绣娘听,也仿佛触动了阿晴自己内心深处某些模糊的念头。她不记得自己的过去,就像一张被洗得发白的绸缎,空荡荡地悬在风里,找不到来处,也望不见归途。那种被无形之物困住、挣扎不得的窒息感,她虽未亲历苏绣娘这般极致,却隐隐能共鸣那份源于灵魂深处的迷茫。
就在这心绪微澜的瞬间,一段被遗忘的、关于开始的碎片,竟悄然浮现在她因动用灵识而变得格外敏感的脑海——
那约莫是一年前,春寒料峭的清晨。她从一个充斥着血火与破碎嘶吼的冰冷噩梦中挣扎着醒来,头痛欲裂,浑身骨骼像是被碾碎后又勉强拼接。脑子里空空如也,只有一个模糊的“斩月”的名字和令人战栗的腥红片段反复灼烧。她是谁,从何处来,一概不知,只有彻骨的寒冷和巨大的孤立无援裹挟着她。
她发现自己蜷缩在一条荒僻山涧的乱石滩边,衣衫褴褛,被冰冷的露水打透。溪水映出她苍白陌生、写满惊恐的脸。一种灭顶的绝望攫住她,她想哭,却发现连流泪的力气都已耗尽。
就在意识即将再次被黑暗吞噬时,一个身影拨开晨雾,缓缓走来。
那是一个年轻的男子,穿着一身半旧的青色道袍,身姿挺拔,却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沉稳与风尘仆仆的疲惫。他的眼神清亮锐利,如同破开迷雾的晨光,精准地落在她身上。
他看到她时,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极快的、复杂的情绪。不是惊讶,更像是凝重,以及看到她如此狼狈境况后,下意识蹙起的眉头。
他走到她面前,保持着一个不会让她感到威胁的距离,蹲下身。声音平静无波,却奇异地带着一种能安定人心的力量:“你醒了。”
她吓得猛地向后缩去,像只受惊的幼兽,眼中满是警惕。
他看着她的反应,沉默了一下,没有再试图靠近,只是从行囊里取出一个水囊和一块干净的干粮,轻轻放在两人之间的地上。“喝点水,吃点东西。”语气依旧平淡,没有过多关怀,却是一种实实在在的、解决当下困境的帮助。
她犹豫了很久,最终抵不过本能,小心翼翼地拿过食物,狼吞虎咽。他就在一旁安静地看着,没有说话,也没有离开。
等她稍微恢复了一点力气,他才再次开口:“记得自己叫什么吗?从哪里来?”
她茫然摇头:“我不知道...”声音沙哑,带着自己都不明白的恐惧。
他抬眼看了看天色,晨光正努力穿透雾气,“此时天色方晴,你既无去处,便叫‘阿晴’如何?百里晴。”
他并非商量,而是以一种自然而然的、不容置疑的语气为她定了名姓。“百里”,仿佛随口赐予,又仿佛别有深意。
吃完东西,他站起身:“此地不宜久留。你若无处可去,可暂时跟着我。”
她仰头看着他逆光的身影,心中充满迷茫和一丝微弱的好奇:“…为什么帮我?”
他低头看她,目光在她依旧苍白的脸上停留一瞬,语气依旧平淡:“恰逢其会。我缺个帮忙打理行装、辨识药草的帮手,你缺个落脚之地和…庇护。各取所需而已。”
于是,她就这么迷迷糊糊地、带着对未知的恐惧和一丝微弱的希望,跟上了这个陌生的、看起来很有本事却又冷淡淡的年轻道士。他教她最基础的吐纳术防身,教她辨识山林气息和简单草药,告诉她一些世俗常识,却从不追问她的过去。她叫他“师父”,他偶尔应一声,更多的是一种默许。
这段回忆来得突然,去得也快。仿佛只是灵识波动下激起的一点微不足道的涟漪。
但在这幻境对峙的紧张关头,这短暂浮现的初遇记忆,却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让她恍惚了一瞬。
原来…他们的开始,如此简单,又如此…平淡。没有惊天动地,只是一个需要帮助的女孩,和一个恰好出现、看似冷漠却给予了最实际庇护的引路人。
这份平淡的“各取所需”,在此刻幻境的光怪陆离和激烈对抗下,反而显得异常真实。
“不…不是的…”苏绣娘抱住头,神情痛苦起来。周围的芙蓉花海开始剧烈波动,天空出现裂痕,那喜庆的锣鼓声也变得刺耳尖锐!
那无面男子发出愤怒的嘶鸣,身形暴涨,终于撕下了温柔的伪装,化作一个由无数扭曲丝线和怨念组成的巨大、狰狞的怪物,猛地扑向阿晴!
“破坏者!死!”
幻境开始攻击入侵者!
阿晴脸色一变,她知道真正的考验来了!在外面,楚炳燃能帮她挡住实体攻击,但在这意识层面的战斗,只能靠她自己!
她猛地后退,手中下意识地结出楚炳燃教她的最简单的防御法印——尽管她知道,在这邪物的主场,这恐怕不堪一击。
就在那恐怖的丝线怪物即将吞噬她的瞬间——
异变陡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