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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第 26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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纽约的夏日以一种黏腻而霸道的方式,彻底降临布鲁克林。阳光透过工作室那扇巨大的、窗框锈迹斑斑的铸铁窗户,不再慷慨,而是变得白晃晃的,带着一种灼人的锐利,将室内空间变成光线充沛的蒸笼。空气凝滞,沉甸甸地压在皮肤上,混合着松节油、丙烯颜料和灰尘的味道,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咽一块温热的棉絮。远处街道的喧嚣——汽车的鸣笛、垃圾车的哐当、模糊的人声——被这厚重的热浪滤过,变成一种持续不断的、令人心烦意乱的背景噪音。
艾拉·陈只穿着一条洗得发白的工装背心和一条运动短裤,汗水沿着她的脊柱沟蜿蜒滑落,最后消失在腰间系着的那条沾满斑斓色块的棉布围裙里。几缕深色的头发从她松松挽起的发髻中逃脱,顽固地黏在汗湿的额角、太阳穴和脖颈上,带来细微却持续的瘙痒。但她几乎感觉不到这些物理上的不适。她的全部身心,每一个细胞,都像被无形的丝线牵引着,聚焦在眼前那幅巨大的、仍在一片混沌中挣扎求生的画布上。
最初的炭笔线条早已被汹涌的色彩覆盖、吞噬。画布上,是一场沉默而激烈的战争。依旧是她钟爱也最为熟悉的、那些充满生命原始张力的普鲁士蓝、镉红、永固深绿……但它们的混合方式变得前所未有的大胆,甚至……带着一丝不自知的愤怒。这不再是《破晓》系列中那种从内部撕裂黑暗、带着痛楚与希冀的曙光,而是某种更庞大、更嘈杂、更难以用简单词汇定义的涌动情绪。
她在试图捕捉“离散”的视觉形态。
不是莱恩·帕特尔那种爱而不得、温文隐忍的离散,也不是马克斯·戴维斯那种自我放逐、随心所欲的离散。是她自己,作为艾薇拉·陈,一个第二代华裔美国女性,所感受到的那种更深层、更无声、也更无所不在的离散感——一种文化上的悬置,一种身份认同上的模糊,一种永远在两种乃至多种语境间进行翻译、却永远无法找到完美对应词的疏离。它不像伤口那样尖锐疼痛,更像一种慢性的、弥漫性的低烧,持续地消耗着她,定义着她却又让她难以名状。
她尝试将记忆中母亲厨房里那些青花瓷碗碟上精细的缠枝莲纹样打碎、扭曲,与纽约地铁车厢里狂野奔放的涂鸦线条进行生硬的、近乎暴力的嫁接;她运用在艺术学院学来的、极其细腻费时的古典罩染技法,去反复涂抹、覆盖,试图表现出布鲁克林后街那些粗粝红砖墙经年累月风雨侵蚀的质感;她将过期的中文报纸撕成碎片,浸泡、揉烂,将它们融入厚重粘稠的丙烯颜料层中,让那些熟悉的方块字字迹变得模糊不清,只留下墨痕和纸浆的肌理,像是被时间消化了一半却又无法彻底吐出的过去。
过程异常艰难,甚至充满了挫败的痛苦。常常是对着画布枯坐一整天,调动全部的情感和技巧,涂抹上层层叠叠的颜色,最后却在某一刻被一种巨大的虚无感击中,于是烦躁地抓起刮刀,近乎自虐地将大片的颜料狠狠铲掉,只留下画布上一些模糊黯淡的底色和沟壑般的失败痕迹,像是在无声地嘲笑着她的徒劳。伊莎贝尔·马丁画廊那个名为“归属与流放”的群展主题,像一把冰冷精确的尺子,时刻悬在她的头顶,度量着她的每一次落笔、每一次调色,让她无法再像过去那样,仅仅闭上眼,全然听从内心情感浪潮的直觉指引。
“太刻意了…像是在强行凑题。”她对着空荡荡的画室低语,声音干涩。
“不够真诚…这种感觉不是这样的…”
“这只是在图解概念,艾拉,这不是艺术,这是视觉论文…”
“力量呢?那种原始、野蛮、不管不顾的力量去哪了?被纽约的房租和母亲的期望磨平了吗?”
她像是在拷问画布,更像是在拷问自己。那股熟悉的、令人窒息的自我怀疑,比窗外闷热的空气更沉重地包裹着她,几乎让她喘不过气。
门被吱呀一声推开,伴随着一阵轻快有力的脚步声。“补给部队抵达!速速放下武器,出来接驾!”
是莉亚。她提着一个纸袋,里面装着两杯冰得沁出水珠的冰美式,还有一个牛皮纸包着的三明治。她穿着一条明黄色的无袖连衣裙,像一道活泼的阳光,瞬间刺破了画室里凝重压抑的氛围。她踢掉脚上的平底凉鞋,赤脚踩在沾着颜料的地板上,目光敏锐地扫过画布,又落在艾拉汗涔涔、略显苍白的脸上。
“哇哦,”莉亚咬着吸管,歪着头,表情是毫不掩饰的、善意的揶揄,“这团……嗯……极具表现力的狂暴色彩……就是你要拿去震撼巴黎的东西?说真的,亲爱的,它看起来像是你和颜料打了一架,而且目前战况胶着,还没分出胜负。”
艾拉没好气地扔给她一个白眼,几乎是抢夺般地接过冰咖啡,猛地吸了一大口。冰凉的、带着苦涩的液体瞬间冲刷过喉咙,暂时压下了心口那团燥热的火焰。“闭嘴,莉亚·约翰逊。你看不懂。”她的声音带着疲惫的沙哑,但并没有真正的恼怒。莉亚的直率,哪怕是吐槽,在这种近乎与世隔绝的创作苦修中,也成了一种珍贵的连接现实的锚点。
“是是是,伟大的、不被理解的艺术家艾拉·陈,我看不懂。”莉亚举起双手做投降状,随即灵活地跳过一个放着颜料管的箱子,凑到艾拉身边,压低声音,脸上浮现出那种艾拉无比熟悉的、准备分享八卦的兴奋表情,“嘿,说点题外话给你这快要过热的大脑降降温。你猜我前几天遇到谁了?”
艾拉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目光又不由自主地飘回画布上那片让她爱恨交加的混沌,手指无意识地捻着画笔杆。
“莱恩!就在我们学校隔壁那条街的‘豆子与梦’咖啡店!他看起来……嗯,怎么说,整个人松快了非常多!”莉亚刻意停顿了一下,观察着艾拉的反应,“好像清瘦了一点,但气色很不错,穿着合身的亚麻衬衫,坐在那里用笔记本电脑。他居然主动抬头看见我,还跟我挥手打招呼了!很自然的那种!”
艾拉调色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莱恩·帕特尔。这个名字像一颗被投入深水中的小石子,在她心湖里只激起了一圈微不可察的涟漪,甚至未能荡到岸边,就悄无声息地沉没了。她发现自己内心平静得惊人,没有刺痛,没有尴尬,甚至没有多少怀念,只是……一片平静。甚至,在那片平静之下,还为他生出了一丝细微的真挚高兴。
“我问他最近怎么样,他说‘很好,在忙一些新项目’,”莉亚继续说着,语速很快,“然后他居然很自然地问我‘艾拉呢?还好吗?’我就说,‘好得很,正在闭关修炼,准备不久后征服法兰西艺术界呢!’他就笑了,不是以前那种有点紧绷的笑,是真的很放松的那种,说‘很好,她值得(She deserves it)’。然后我就去买咖啡了,回头他就走了。啧啧,看起来是真的翻篇了,彻底的那种。”
翻篇了。艾拉在心里默默重复着这个词。很好。大家都该翻篇了。她和他之间那段短暂、复杂、建立在另一个人的情感废墟之上的脆弱连接,最终像雨水划过玻璃窗一样,留下了痕迹,但并未浸透内里。现在,水痕干了,他们各自走向了不同的方向。这种认知没有带来失落,反而像卸下了一副她早已忘记自己还戴着的轻微枷锁。
“还有,”莉亚显然不满足于只投放一枚炸弹,她仔细观察着艾拉的表情,像是要确保她足够稳定,才能投下第二枚,“你知道马克斯怎么样了吗?”
艾拉终于从画布上抬起眼皮,看向莉亚。她的眼神里没有期待,没有紧张,只有一丝出于基本礼貌的询问。
“听说他的那个什么纪录片项目,彻底黄了。最大的那个投资方撤资了,据说是受不了他那种混乱随性、毫无预算概念的做事方式。”莉亚撇撇嘴,语气里带着一种“我早就说过”的预言家式的感慨,“有人看见他在东村的那些低级酒吧里泡着,看起来挺…潦倒的。胡子拉碴,神情萎靡。我就说嘛,那种永远长不大、只靠才华和脸吃饭的男人,迟早……”
“Leah.” 艾拉轻声打断了她,声音平静,没有波澜,像是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客观事实,“他的事,跟我没关系了。”
莉亚的话语戛然而止。她愣了一下,仔细地看着艾拉的眼睛,似乎在确认这句话的真伪。几秒钟后,一个真正舒心、灿烂的笑容在她脸上绽开:“好好好!没关系最好!太好了!我就是告诉你一声,让你知道离开那种情绪不稳定、只会消耗你的垃圾是多么正确、多么明智的选择!”她用力地拍了拍艾拉的肩膀,几乎把她拍得一个趔趄,“行了,不打扰你了,继续跟你的颜料搏斗吧!女王大人我还得回去批改一堆五年级小鬼写的狗屁不通的作文!记得把这个三明治吃了!我可不想下次来是给你收尸!”
莉亚像一阵热带旋风,风风火火地来了,又风风火火地走了,留下片刻的鲜活喧嚣、两杯冰咖啡、一个三明治,以及一番在她看来是“好消息”的简报。
工作室重新陷入寂静,甚至比之前更静,因为雨前的闷热似乎抽走了最后一丝声响。只有画笔偶尔刮擦调色板边缘的细微声音。艾拉拿起那个三明治,机械地咬了一口,味同嚼蜡。她的目光落在画布上,心思却飘远了。
马克斯。潦倒。酒吧。
她以为自己听到这个消息,或多或少会有点幸灾乐祸,或者至少会有一丝复杂的感慨——毕竟他们曾那么热烈地彼此吸引过,分享过那么多灵光闪烁的对话和肌肤相亲的亲密。但什么都没有。她的内心像一潭深水,投下这块石头,却没有激起任何涟漪。没有快意,没有同情,没有怀念,甚至连遗憾都淡得品不出味道。他是真的彻底成了过去式,一个被合上的章节,连一丝阴影都没有投射到她当下的心境里。
这种彻底的、近乎冷漠的放下,让她自己都感到一丝惊讶,随即而来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巨大的轻松感。仿佛一直无形中压在肩头的什么东西,被彻底移开了。她不再需要为他的情绪负责,不再需要分析他若即若离背后的含义,不再需要在他和莱恩的复杂关系中被拉扯。她自由了。
这种自由感,清澈而冰冷,像刚刚那口冰美式,让她精神一振。
注意力重新回到画布上。也许是因为莉亚带来的外界消息让她意识到自己已经走了多远,也许是因为对过去那份纠缠真正做到了释然,她再看那片混沌的色彩时,心态忽然奇异地放松了下来。她不再试图去“表现”离散,去“图解”那个宏大的主题,去迎合伊莎贝尔·马丁或者任何人的期待。
她只是——放下了。
她拿起一支最宽的板刷,蘸满大量用灰色和大量溶剂稀释了的、一种像是混合了纽约雾霾天空和母亲那些褪色旧衣裳的忧郁蓝色,大刀阔斧地,几乎是粗暴地,在画布中央那片过于喧嚣的色彩上,刷上一大片冷静而包容的底色。然后,她换用画刀,挑起浓稠的、带着粗颗粒感的钛白颜料,那白色像是唐人街老字号面包房清晨飘出的面粉粉尘,又像是童年记忆里那些模糊不清的、被过度曝光的夏日片段,她随意地、重重地、遵循着本能而非思考地将白色抹在未干的蓝色之上,不完全覆盖,任由两种颜色相互挤压、渗透、对抗、融合。
她不再思考。停止了脑内那个永不停歇的、批评不休的声音。只是动作。凭借被压抑了太久的情感本能和肌肉记忆。画笔和画刀成了她手臂的延伸,颜料成了她情绪最直接、最坦白的出口。
汗水再次模糊了视线,她抬起沾着颜料的手臂粗鲁地擦去。她不在乎形象,不在乎技巧,不在乎成败。她只是在表达,纯粹地,原始地。
就在这时,窗外传来一阵沉闷的、滚雷般的轰鸣,仿佛天空也无法再承受这份闷热。天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暗沉下来,如同拉上了厚重的帷幕。狂风骤起,猛烈地吹刮着工作室旧旧的窗户,发出哐当哐当的抗议声。紧接着,巨大而稀疏的雨点毫无预兆地、重重砸落下来,噼里啪啦地敲击着玻璃窗,很快,雨点变得密集,连成一片震耳欲聋的、白茫茫的雨幕,将外面的世界彻底模糊、溶解成一片流动的、灰绿色的抽象画。
工作室里光线变得异常昏暗,仿佛提前进入了黄昏。只有画布前那盏老旧但忠诚的射灯,在漫天雨声的包围中,顽强地投射出一圈孤岛般温暖而专注的光晕,恰好将艾拉和她面前的画布笼罩其中。
艾拉终于停下手,胸膛剧烈地起伏着,喘着粗气,像是刚刚跑完一场马拉松。她向后退了几步,眯起被汗水刺痛的眼睛,凝神望向雨声中、在那圈神圣光晕笼罩下的画布。
然后,她怔住了。
奇妙的事情发生了。
在昏暗的光线和窗外雨幕带来的、不断变幻的湿润折射光中,那些她刚才觉得生硬、冲突、过于激烈的色彩与笔触,似乎被这天然的“滤镜”调和了,产生了一种她自己都未曾预料到的和谐与深邃感。那些破碎的文化符号、相互对抗的色块、混乱的情感线条,在那片被雨水映照出的、更大的、充满动感的灰调子中,仿佛突然找到了各自存在的理由和恰当的位置。它们不再各自为政,而是开始共同呼吸,共同讲述一个故事——一个不再是关于撕裂的痛苦,而是关于接受、关于包容、关于如何在文化的碎片和情感的废墟中,寻找并构建一种新的、属于她自己的平衡与美感的故事。
它依然充满了原始的力量,但那力量不再是无方向的、愤怒的宣泄,而是内敛的、沉淀下来的、一种接近于“重构”后的坚韧与生命力。
雨声哗哗,铺天盖地,像是大自然在为她的顿悟鼓掌喝彩,也像是一场隆重的仪式,为她冲刷出一片清晰的前路,洗去过去的尘埃和迷茫。
艾拉的心脏在胸腔里沉重而有力地跳动着,不是因为兴奋或狂喜,而是因为一种深沉的、近乎神圣的确认感。一股热流从心脏涌向四肢百骸,让她微微颤抖。
她找到了。
不是最终的、完美的答案,而是那条独一无二的、属于她的路径。不是已经完成的杰作,而是真实的、鲜活的、关于“离散与重构”的视觉语言的第一句完整而自信的宣告。
她慢慢走到窗边,任由冰凉的玻璃驱散她身上的燥热。她看着窗外被暴雨彻底洗刷的城市。雨水在玻璃上疯狂地蜿蜒流淌,扭曲了外面所有的建筑轮廓、灯光和行人,却反而在玻璃上创造出一种内部的、流动的、充满诗意的、抽象的形状和秩序。
就像她的画。它不是在描绘窗外的世界,而是在构建一个内在的、情感与记忆的宇宙。它不追求写实的精确,而追求感受的真实。
她将滚烫的额头轻轻抵在冰冷的玻璃上,感受着背后传来的、雨点撞击的轻微震动。极度的疲惫如同退潮后的海浪,温柔却不可抗拒地席卷了她。但与此同时,一种巨大的、安宁的、近乎澄澈的喜悦,却像雨后的空气一样,清冽地、充沛地充满了她的整个胸腔,洗涤了所有积郁的焦虑和自我怀疑。
她知道自己离完成这幅作品还很遥远,前面还有无数需要深思熟虑、精心打磨、不断深化的细节和步骤。但最艰难、最核心的那一步——破开那层将她与真实表达隔开的坚冰,找到那枚属于她自己的、能打开宝藏的钥匙——她确信,自己已经迈过去了。
转身,回到那圈光晕之下。她重新拿起画笔,指尖甚至因为这种确认而变得异常稳定。她的眼神不再迷茫、焦虑、自我苛责,而是充满了专注,以及一种近乎温柔的、对这片混沌的坚定与耐心。
雨还在下,气势磅礴,永不停歇。工作室里,只剩下画笔接触画布的沙沙声,混合着窗外这座城市深沉而有力的、永不停歇的呼吸声。
一幅画的灵魂,在夏日的暴雨中,悄然凝聚,破土而出。
一个艺术家真正的声音,在经历了孤独、汗水、挣扎与释然之后,穿透所有迷雾,变得清晰而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