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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第 27 章 ...

  •   夏末的暑气,终于在与一场又一场渐沥秋雨的持久拉锯中,彻底败下阵来。纽约的天空仿佛被彻底清洗过,呈现出一种通透而高远的湛蓝,几缕薄云如同画家随手挥就的白色笔触,悠然漂浮在天际。空气里弥漫着雨水与泥土混合的清新气息,以及一丝不容忽视的、爽利的凉意,轻轻拂过皮肤,带走最后一丝夏日的黏腻感。阳光依旧慷慨地倾泻,但已褪去了盛夏时的霸道与灼烈,变得温暖而醇厚,如同上好的琥珀色蜂蜜,缓缓流淌进工作室的每一道缝隙,每一个角落。

      光线透过那扇巨大的铸铁窗户,将空气中无数飞舞的微尘照耀得清晰可见,它们如同被无形气流裹挟着的、活跃的金色精灵,在寂静中上演着永不落幕的无声芭蕾。窗外,布鲁克林的消防梯锈迹斑斑的轮廓在光线下投下长长的、交织的阴影,远处偶尔传来汽车驶过湿滑路面的声音,却更衬出室内的宁静。

      艾拉的工作室,早已不再是最初那个空旷、脚步声都带着回响的"白盒子"。它被近几个月高强度的创作生活彻底浸染,充满了丰富而蓬勃的痕迹,像一个喧嚣过后、沉淀下无数故事的战壕。墙角井然有序地堆放着数幅已完成和等待修改的画作,它们被洁白的画布小心覆盖着,如同暂时休憩、养精蓄锐的士兵,沉默中蕴藏着即将爆发的能量。

      宽大的工作台上是一片创造性的混乱:挤瘪了的锡管颜料像战死的虫豸般横陈四处,不同尺寸的画笔头尾相接地插在几个陶土笔筒里,如同等待被主人拔出的利剑,几块调色板上覆盖着层层叠叠、干涸凝结的色痂,记录着一次次色彩探索的战役,像是地质层般诉说着时间的流逝和创作的激烈。而那幅巨大的、名为《回声之桥》的画作——她为巴黎"归属与流放"群展准备的核心作品——已然完成了十之八九,此刻正兀自立在画架区域最醒目的位置,沉默地散发着一种复杂、强烈且近乎完满的能量场,令人无法忽视。

      艾拉穿着一件宽松的亚麻衬衫,袖子随意地挽到手肘,露出沾着各色颜料斑点的小臂。她站在画前,微微歪着头,目光在画布上游移,寻找着任何可能需要调整的细微之处。她的指尖还残留着群青和赭石的痕迹,像是指尖开出的奇异花朵。

      方才,这里刚送走一小拨充满了意外活力的访客——是莉亚硬拉着她班上的几个孩子过来,美其名曰"艺术熏陶"课外实践。莉亚总是这样,用她那种不由分说的热情,蛮横地将艾拉从有时过于沉溺的自我世界里打捞出来。

      "看我给你们带来了什么!活的、会喘气的、超级厉害的艺术家朋友艾拉!"莉亚当时就像个马戏团报幕员,把几个瞪着大眼睛、叽叽喳喳的小家伙推到了略显手足无措的艾拉面前。

      起初,艾拉确实有些招架不住。孩子们的问题天马行空:"艺术家姐姐,你为什么要用这么丑的颜色?""这个画的是怪物吗?它会吃人吗?"他们的注意力像受惊的雀鸟般跳跃分散,那些沾着颜料的小手总忍不住想去触摸那些看起来无比诱人的工具和湿润画布。但很快,她便被他们那种毫无保留的、不掺任何杂质的纯粹好奇与本能惊叹所深深感染。他们看不懂娴熟的技巧,解读不了深奥的隐喻,却能以一种近乎直觉的方式,直指艺术最核心的情感本质。

      "哇!这个蓝色好深好深啊,像是我梦里见过的、晚上的大海!"一个扎着满头细辫的小女孩指着画布上大片的普鲁士蓝惊呼,眼睛瞪得圆圆的。
      "这里……这里好像有很多很多东西在打架,但是看着看着,它们又好像抱在一起了。"一个戴着眼镜的小男孩歪着头,努力组织语言描述他对画面冲突与融合的感受,手指无意识地在空中画着圈。
      "这个亮亮的地方是怎么弄出来的?像奶奶戒指上的宝石!"另一个孩子试图用小手去比划画面上一点高光,踮着脚尖想要看得更清楚。

      孩子们的视角,纯净得像一道最本质的光,轻易就穿透了所有复杂的技法与刻意经营的概念,照在她作品那跳动的心脏上。这让她恍惚间回到了最初拿起画笔的童年,那种仅仅因为色彩和形状本身而感到快乐的无暇状态。她耐心地回答着那些幼稚却充满灵气的问题,甚至允许他们用指尖蘸取一点点无害的丙烯颜料,在旁边一块备用的小画板上留下他们自由奔放的"创作"。那一刻,工作室里充盈着童言童语、毫无顾忌的笑声和生命的鲜活能量,这种氛围比任何浓咖啡都更有效地驱散了她连日积攒的疲惫与神经紧绷。

      送走孩子们后,工作室重归宁静,但那份欢快而温暖的余韵,却像一层无形的光晕,久久停留在空气里,柔软地包裹着她。艾拉给自己泡了一杯茉莉花茶,看着干枯的花朵在热水中缓缓舒展,重新焕发出生命的气息,散发出熟悉的清香。她捧着温热的茶杯,陷进窗边那张磨得发白的旧扶手椅里,享受着这暴风雨般创作间隙中难得的慵懒片刻。阳光晒在她的眼皮和手臂上,暖洋洋的,几乎要将她拖入一个浅眠。她感到一种久违的平静,仿佛连日来的挣扎和探索终于找到了一个暂时的落脚点。

      就在这时,桌上手机的屏幕忽然亮起,一声清脆的邮件提示音划破了这片宁静。

      是国际快递公司发来的通知邮件,提醒她有一个包裹已送达公寓楼下管理处,正等待签收。她的目光扫过发件地信息栏——那里清晰地写着她中国家乡城市的拼音。

      艾拉的心跳,没来由地漏跳了一拍,一种莫名的紧张感悄然攥住了她的心脏。

      母亲很少给她寄东西,尤其是这种需要支付不菲国际快递费用的大件。通常只是偶尔的微信消息,简短而直接,询问她的生活、工作,更多的是表达担忧和不理解。这种实体的、跨越重洋的包裹,带着一种不同寻常的郑重感。一种混合着疑惑、好奇和一丝莫名预感的情绪,轻轻地攫住了她。她脑海中瞬间闪过无数种可能:是家乡的特产?是母亲觉得她需要的衣物?还是……

      她几乎是立刻从椅子上弹起来,抓过手机,指腹快速划过屏幕,拨通了楼下管理处的电话。她的心跳在耳边咚咚作响,仿佛要挣脱胸腔的束缚。确认包裹确实已到后,一种罕见的急切推动着她,甚至来不及换下沾着颜料的家居服,只抓起钥匙和门卡,便匆匆下了楼。楼梯间里回荡着她略显匆忙的脚步声。

      包裹是一个方方正正的硬纸板箱,体积不大,但抱在怀里时,却有一种沉甸甸的、超出预期的分量,仿佛里面装着的不是物品,而是某种无形的情感重量。寄件人信息栏里,是母亲那一笔一划、用力得几乎要穿透纸背的熟悉字迹。那字迹本身,就像是一种无声的宣言,带着她一贯的固执和紧张,每一个笔画都像是在强调着某种不容置疑的关切。

      她抱着这个神秘的箱子回到工作室,将它平放在工作台一角一块还算干净的区域。她站在那里,深吸了一口气,仿佛需要鼓足勇气才能打开它。用美工刀小心地划开层层胶带,发出刺啦的声响,在寂静的工作室里显得格外清晰。里面是塞得满满当当的白色防震泡沫颗粒,像雪花一样蓬松。她用手拨开那些轻盈的颗粒,指尖最先触到的,是一层柔软而微凉、带着淡淡樟脑丸和岁月尘封气息的旧丝绸。那触感细腻而陌生,带着一种来自遥远时空的疏离感。她的呼吸,在那一刻不由自主地屏住了,仿佛怕惊扰了沉睡在里面的时光。

      她轻轻地、几乎是虔诚地掀开那层充当保护垫的丝绸。里面的物事,终于毫无保留地呈现在眼前,在工作室温暖的光线下,显得既熟悉又陌生。

      那是两本纸张严重泛黄、边角卷曲磨损甚至有些脆化的线装书,蓝色的封面上,用毛笔写着竖排的《芥子园画传》;几支使用已久、笔毛却被打理得异常整齐洁净的毛笔,竹制的笔杆被经年累月的手汗浸润得温润光滑,呈现出琥珀色的包浆,仿佛还能感受到曾经的温度;一方小小的、雕刻着简单云纹的歙砚,石质细腻,边缘处还残留着些许未能洗净的暗色墨痕,像是逝去时光留下的泪痕;还有一块用去了大半、表面有着金色细纹的暗色古墨,安静地躺在那里,散发着淡淡的松烟气息。

      这些东西……她认得。记忆的闸门轰然打开。

      是外公的遗物。那位她只在泛黄全家福照片里见过的、总是抿着嘴、眼神温和而沉默的乡下小学教师。母亲偶尔提起他,总是带着一种极其复杂的口吻,混合着遥远的怀念、深深的遗憾,以及一丝连她自己都未必察觉的怨怼——怨他一生沉溺于这些"不当吃不当穿"的风雅事,没能像其他更"务实"的男人那样,为家庭挣来更优渥的生活,以至于"耽误了正事"。这些笔墨纸砚,曾是母亲眼中"无用"与"落魄"的象征,是那个困顿年代里不切实际的梦想的残骸。

      可是现在,母亲为什么会把这些她曾经不屑一顾、甚至可能视为心病根源的旧物,如此郑重其事地、花费不菲地远渡重洋寄给她?这个行为本身,就充满了矛盾和张力,让艾拉的心绪更加纷乱。

      艾拉的手指微微颤抖着,小心翼翼地拂过那方冰凉润泽的歙砚,那光滑沁骨的笔杆,那泛黄脆弱、仿佛一碰就会碎裂的纸页。她极轻极慢地拿起最上面那本《芥子园画传》,屏住呼吸翻开,动作轻柔得如同对待一件易碎的珍宝。书页间是各种用传统木版水印技术呈现的山水、人物、梅兰竹菊的程式化画法图谱,而在页面空白处和字里行间,则布满了用极细瘦毛笔写下的、外公的笔记和临摹习作。笔法显然稚嫩生涩,却一笔一划都透着一种全神贯注的、近乎虔诚的认真,仿佛要将所有的精神气都灌注到笔尖。她仿佛能看到一个清瘦的身影,在昏黄的煤油灯下,小心翼翼地铺开废旧报纸,蘸着廉价的墨汁,一遍又一遍地描摹着那些理想的山水,暂时忘却生活的艰辛。

      就在她翻阅的时候,一张折叠着的、略显发脆的信纸,从书页中滑落下来,悄无声息地飘落在工作台上,像一片秋天的落叶。

      是母亲的字迹。比包裹外面标签上的字要工整、迟疑得多,仿佛每一笔都经过深思熟虑,每一次落笔都充满了犹豫和挣扎。

      "薇薇,"

      仅仅是这个许久未曾听到、几乎只存在于童年记忆里的昵称开头,就让艾拉的鼻尖猛地一酸,眼眶瞬间发热,一股热流涌上心头。母亲已经有多少年没有这样叫过她了?通常只是生硬的"艾拉",或者干脆没有称呼。

      "这几天收拾家里的老房子,清理阁楼,翻出了你外公留下的这些旧东西。想着你现在……也算是靠画画吃饭了,这些东西……或许你用得着,或许……留着也是个念想。"

      字迹在这里有一个明显的停顿,墨水在纸上洇开一个小小的、犹豫的圆点,像是写信人不知如何继续而下意识停留的痕迹。

      "你外公他一辈子,就守着这点东西,也没画出个什么名堂来。我年轻的时候,总觉得他鼓捣这些是没用,是耽误正事,心里头……是怨过他的。现在……现在看着你,走的好像也是这条道,吃了那么多的苦,受了那么多的累,听说……听说也总算走出了一点自己的名堂……妈这心里头……很复杂,说不清楚。"

      墨水再次洇开,字迹在这里显得有些凌乱,笔画甚至有些重叠,透露出书写者内心的波澜起伏和难以言表的复杂情绪。

      "巴黎那个地方,太远了,你一个人,万事都要自己当心。国外什么东西都贵,也不知道你缺什么。这些老物件,你要是不嫌弃,就留着。要是觉得……觉得没什么用,占地方,你就自己处理掉吧。不用特意给我打电话说这个事,我最近厂里忙。你自己照顾好自己,按时吃饭。"

      信很短,到此戛然而止。没有落款,没有日期,仿佛只是一段偶然录下的内心独白,匆忙结束,不愿再多言一句。

      艾拉捏着那张薄薄的信纸,指尖冰凉,仿佛捏着的不是纸,而是一块灼热滚烫、沉重无比的烙铁,烫得她心脏紧缩,重得她几乎无法承受。她反复地、逐字逐句地读着那寥寥数行字,目光贪婪地捕捉着每一个字的细微笔画,试图穿透那些简单甚至有些笨拙的词汇,去解码背后那份无比沉重、无比艰难、几乎无法用语言直接表达的情感。这封信,像是一个密码本,需要她用全部的生命体验去解读。

      "用得着"、"念想"、"没画出个什么名堂"、"没用"、"耽误正事"、"走出了点名堂"、"心里头很复杂"、"嫌弃"、"处理掉"……

      每一个词的背后,都隐藏着母亲怎样辗转反侧的心理挣扎?是她如何试图去理解女儿所选择的、那条她完全陌生且曾深深质疑的道路?是她如何在对自己父亲的重新审视、与对女儿未来的深切担忧之间,进行着痛苦而沉默的调和?这箱跨越重洋、承载着两代人看似相同的"不务正业"之梦的遗物,究竟是一种迟来的、迂回的认可?一种无声的、笨拙的道歉?或者,仅仅是一种无奈的、不知如何是好、只能借助实物来传递的情感投递?母亲写下"很复杂"三个字时,脸上是怎样的表情?是皱眉?是叹息?还是她也曾悄悄湿了眼眶?

      眼泪毫无预兆地夺眶而出,迅速模糊了视线,顺着脸颊滑落,滴在摊开的画谱上,在外公那稚嫩的临摹笔迹旁,晕开一个个小小的、深色的圆。不是悲伤,不是委屈,而是一种汹涌的、酸楚至极的、被某种巨大而沉默的情感力量狠狠击中的剧烈震动。她低下头,肩膀微微颤抖,任由泪水无声地流淌,仿佛要冲走横亘在她与母亲、与过去之间那层无形的隔膜。她感到一种深切的心疼,为外公未被看见的梦想,为母亲未被理解的牺牲,也为自己曾经有过的委屈和不解。

      她终于在这一刻,无比深切地理解了伊莎贝尔·马丁所提出的"离散"主题。它远不止发生在地理空间上的迁徙,更深更痛地,它发生在时间的断层里,发生在代际的隔膜之间,发生在那些无法言说、无法直白表达、只能依靠冰冷的物件和只言片语来艰难传递的、沉默而浩瀚的情感海洋之中。这种离散,是文化的,是情感的,更是语言的——我们拥有共同的语言,却常常找不到沟通的词汇。

      她抬起泪眼,视线模糊地看着工作台上这些来自遥远故乡、带着外公手泽与体温、也浸透着母亲复杂心绪的沉默旧物,又转头望向画架上那幅融合了东西方视觉语汇、充满了现代性挣扎与叩问的《回声之桥》。外公的旧物是过去的、东方的、沉默的;她的画作是现在的、融合的、呐喊的。两者并置,形成一种奇特的时空对话。

      霎时间,一种前所未有的、强大而清晰的连接感,如同一道闪电划破黑暗,瞬间贯通了她的全身。血液在血管里嗡嗡作响,一种战栗般的领悟从脊椎升起。

      她不是凭空生长出来的艺术家。她的血脉里,原来一直流淌着外公那份被时代和生活压抑已久的、对美与表达最原始的渴望;她的骨子里,也传承着母亲那份面对生活重压时不言不语、却硬扛下去的坚韧与顽强。她的"离散",她的"流放",她的所有迷茫、挣扎、寻找与"重构",原来都深深植根于这条沉默而磅礴的、来自家族的血脉之河。她从未真正孤独。她的画笔,无意中接起的,是一支跨越了三代人的接力棒。外公未能走完的路,母亲未能理解的路,正在她的脚下延伸。

      她缓缓走到《回声之桥》面前,抬起手,指尖极其轻柔地拂过画面上那些破碎的、挣扎的、又试图重新融合与对话的符号与色块。此刻,她仿佛为它们找到了更深沉的历史源头和更真切的情感落点。这座桥,连接的不仅是文化,更是时间与血脉,是沉默的过去与喧嚣的现在,是代代相传却未曾明言的梦想。

      她没有立刻给母亲打电话。她知道,此刻任何语言都是苍白且多余的,甚至可能惊扰、打破这种经由漫长时光和沉默牺牲才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脆弱而珍贵的无声理解。有些情感,只能意会,无法言传。她只是拿出手机,对着工作台上的旧物和画架,找了一个角度,将它们一同纳入镜头,小心翼翼地拍了一张照片。光线很好,旧物的沧桑与新画的生机形成对比却又奇异地和谐。她将照片发给母亲,没有附加任何文字。她相信,母亲会懂的。这种沉默的交流,或许是她们之间最恰当的方式。

      她只是默默地走回工作台前,将那方歙砚和古墨郑重地放在画台一角,仿佛为它们举行了一个小小的安放仪式。将那几支承载过外公梦想的旧毛笔,小心翼翼地插入一个空的笔筒,与她的现代画笔并列,古今对话。又将那本摊开的《芥子园画传》轻轻放在旁边,保持在外公曾经认真临摹过的那一页山水,让那种专注的精神与她同在。

      然后,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空气中混合着松节油、茉莉茶香和古墨淡淡的烟味。她重新拿起一支她常用的画笔,蘸上饱满的、湿润的颜料。笔尖是现代的尼龙,承载的却是跨越时空的情感。

      这一次,当笔尖即将触碰到画布的瞬间,她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沉甸甸的分量。不再是孤军奋战的惶惑,不再是无根浮萍的飘摇。笔尖即将流淌出的,不仅仅是她个人的情绪、思考与才华,更汇入了一段被重新发现、被悄然接续的、沉甸甸的家族来路与深沉情感。那些线条,那些色彩,仿佛在这一刻被注入了更悠远、更沉静、也更强大的力量。她感到外公的目光、母亲的期望,都与她同在。

      她开始在《回声之桥》上进行最后一些极其细微却至关重要的调整。笔触不再刻意强调对抗与冲突,而是转化为一种更深层的、带有悲悯与理解意味的融合与接纳。她将一些极细微的、类似于中国传统山水画中皴擦的笔意,精妙地融入背景的肌理之中,仿佛将外公那未完成的山水梦编织进自己的画面;她用更柔和、更细腻的过渡,去连接那些原本显得过于尖锐和分离的色块边缘,像是在弥合时间与代际造成的裂痕。

      画面整体并没有发生翻天覆地的剧烈变化,但其内在的气韵与精神,却发生了质的飞跃。它变得更加圆融、厚重,充满了一种回望历史的深情与面向未来的坚定,一种真正意义上的"重构"后的和谐与强大。它不再仅仅是她个人的呐喊,更成了一首跨越三代人的、沉默而澎湃的史诗。

      窗外的阳光缓缓移动着角度,如同一位耐心的摄影师调整着光线。它将工作台上外公的旧物与画架上即将彻底完成的新作,一同笼罩在一片温暖而圣洁的金色光晕之中。过去与现在,东方与西方,沉默的牺牲与热烈的表达,在此刻奇妙地同构,达成了某种跨越时空与代际的、震撼人心的和解。光尘在空气中缓慢飞舞,像是参与这场神圣仪式的微小精灵。

      艾拉静静地站立在光晕之中,继续着她的工作。她的身影沉静如水,她的姿态,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坚定、从容,充满了来自血脉深处的力量。她知道,艺术这条路依然艰难,未来的挑战只多不少,但此刻,她的内心充满了前所未有的踏实和力量。

      她终于明白,她收到的,绝不仅仅是一箱陈旧过时的画具。

      那是一份迟来了太久的、沉默的馈赠。是一把钥匙,悄然为她解开了身份认同中最后一个死结。也是一份厚重的礼物,为她的艺术,注入了真正永恒的、灵魂的重量。这份重量,将支撑着她,走向巴黎,走向未来更广阔的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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