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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 9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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废墟如同巨兽的尸骸,沉默地匍匐在暗红色天穹下。风声是唯一的哀歌,卷起尘埃和若有若无的血腥气。
陆沉半架半拖着凌曜,在断壁残垣间艰难穿行。每一声凌曜压抑不住的、因疼痛而漏出的抽气,都像鞭子抽在陆沉紧绷的神经上。他的体力也濒临极限,额角的伤口突突地跳着痛,搀扶着一个几乎失去行动能力的成年男性,每一步都沉重如灌铅。
凌曜大部分时间沉默着,牙关咬得死紧,将所有呻吟都锁在喉咙里。只有偶尔身体失去平衡猛然下坠时,才会不受控制地攥紧陆沉的手臂,指甲几乎掐进他皮肉里。那力道带着一种濒死的倔强和不甘。
“闭嘴…喘你的气。”在一次凌曜似乎想开口让他自己走时,陆沉声音嘶哑地打断,语气是不容置疑的命令,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暴躁,“想死…等我没力气了…自己爬远点死。”
凌曜身体一僵,最终彻底放弃了挣扎,将身体的重量完全交付出去,只是从鼻子里发出一声极轻的、意味不明的哼声。
信任是一种奢侈品,但他们此刻别无选择,只能将最脆弱的背部交给对方。
陆沉凭借前世模糊的记忆和对危险的直觉,避开主干道,专挑偏僻难行的小路。他需要找到一个相对安全、可以暂时休整的地方。凌曜的伤不能再拖了。
终于,在天色那令人不安的暗红色愈发深沉、气温开始骤降时,他们发现了一处半埋在地下的社区应急避难所。入口隐蔽,厚重的防爆门被什么东西从外部破坏过,歪斜地敞开着,里面黑黢黢的,散发着灰尘和霉味。
陆沉将凌曜小心地放在入口旁的阴影里,低声道:“等着。”
他拔出匕首,深吸一口气,如同融入黑暗的猎豹,悄无声息地滑了进去。
里面空间不大,大约十几平米。借着门口透入的微光,能看到散落在地上的空罐头盒、破损的防毒面具,以及角落里一滩已经干涸发黑的血迹。没有活物,也没有尸体。
初步安全。
陆沉返回,将几乎陷入半昏迷状态的凌曜拖了进去。他迅速检查了那扇坏掉的门,发现无法完全关闭,只能用一些散落的杂物勉强堵住入口,聊胜于无。
黑暗和相对密闭的空间带来了一丝微弱的安全感。
陆沉靠着冰冷的墙壁滑坐下来,剧烈地喘息,汗水和血水混在一起,顺着下颌滴落。他摸索着从背包里拿出最后一点水,自己先灌了一小口,滋润一下如同着火般的喉咙,然后凑到凌曜嘴边。
凌曜没有睁眼,但本能地张开干裂的嘴唇,小口地吞咽着。喂完水,陆沉又拿出最后一点抗生素,喂给他。
做完这一切,他靠在墙上,疲惫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但他不敢睡,耳朵竖起着,捕捉着外面任何一丝不寻常的动静。
寂静中,凌曜的呼吸声变得格外清晰,时而急促,时而微弱,牵动着陆沉的每一根神经。
“冷……”
不知过了多久,一声模糊的呓语从凌曜唇间逸出。他身体开始无意识地发抖,牙齿咯咯作响。
高烧带来的寒战。
陆沉默默地看着他。脱下自己早已被汗水和雨水浸透、同样冰冷的外套盖在他身上,根本无济于事。
低温会加速消耗本已虚弱的体力,甚至可能导致休克。
犹豫只持续了一瞬。
陆沉挪过去,靠着凌曜身边坐下,然后伸出手,将那个因为寒冷和疼痛而不断颤抖的身体,小心翼翼地、僵硬地揽进了自己怀里。
接触的瞬间,两人都剧烈地颤栗了一下。
凌曜的身体滚烫,隔着薄薄的衣料,那热度几乎灼伤陆沉的皮肤。而陆沉的身上则带着夜间的寒意和血污的冰冷。
冰与火的碰撞。
凌曜似乎在昏迷中本能地寻求热源,下意识地往陆沉怀里缩了缩,额头抵着他的颈窝,滚烫的呼吸喷在他的皮肤上。
陆沉身体绷得像一块石头,手臂僵硬地环着凌曜的背,一动不敢动。这感觉太陌生,太诡异。前世他们最近的距离是匕首刺入心脏和子弹穿透下颌,而不是这样……近乎依偎的拥抱。
他能闻到凌曜身上血污、汗水和伤口焦糊的味道,也能闻到一丝极淡的、属于他本身的、如同被阳光暴晒过的铁锈般的气息。
恨了那么久,斗了那么久,最终同归于尽的人,此刻正毫无防备地蜷缩在他怀里,脆弱得不堪一击。
陆沉低下头,下巴几乎能碰到凌曜滚烫的额头。黑暗中,视觉被剥夺,其他感官变得异常敏锐。凌曜每一次痛苦的喘息,每一次无意识的颤抖,都清晰地传递过来。
一种复杂而汹涌的情绪在他胸腔里翻腾,不是恨,不是厌烦,而是一种……沉重的、酸涩的,几乎让他喘不过气来的东西。
他想起凌曜最后那句“舍不得”。想起他年少时红着眼圈的质问。想起他别别扭扭分享的链接和扔过来的鸡腿。想起他为自己打架时的凶狠和狼狈。想起他昏迷前那句带着嘲弄的“阴魂不散”。
为什么……会变成后来那样?
到底是什么,让他们一步步走向那个必须毁灭对方的结局?
这个问题,像一把钝刀,反复切割着他的神经。
怀里的身体忽然又剧烈地痉挛了一下,发出一声压抑的痛哼。凌曜的眉头紧紧拧着,即使在昏迷中,似乎也在承受着巨大的痛苦。
陆沉的手臂下意识地收拢了些,试图固定住他,避免他碰到伤口。这个动作让他将凌曜抱得更紧。
仿佛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
凌曜的高烧似乎退下去一点点,颤抖渐渐平息,呼吸也变得稍微平稳了一些。但他没有醒,依旧深陷在昏迷里。
陆沉维持着拥抱的姿势,一动不动。疲惫和伤痛最终战胜了意志,他的眼皮越来越沉,意识逐渐模糊。
就在他即将陷入昏睡的边缘,怀里的凌曜忽然动了一下。
然后,一声极其模糊、几乎呓语般的声音,带着高烧特有的沙哑和脆弱,钻进了陆沉的耳朵。
“……陆…沉……”
陆沉的意识瞬间清醒,身体再度绷紧。
凌曜……在叫他的名字?
紧接着,更多模糊的、断断续续的词语,如同梦呓般流淌出来。
“……别走……” “……疼……” “……为什么……不理我……” “……都……毁了也好……” “……一起……”
那些词语支离破碎,却像一把把重锤,狠狠砸在陆沉的心上。
这里面有脆弱,有依赖,有委屈,有绝望……唯独没有他熟悉的、那个冷硬凶狠的凌曜所该有的情绪。
这是被深深压抑在凌曜内心最底层、连他自己或许都未曾清晰意识到的真实。
陆沉低下头,在浓得化不开的黑暗里,试图看清凌曜的脸,却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轮廓和感受到那依旧滚烫的呼吸。
他的手臂依旧环着凌曜,那具身体不再冰冷,也不再剧烈颤抖,只是安静地倚靠着他,仿佛找到了唯一的港湾。
陆沉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充满了,胀得发痛。
他最终什么都没有做,只是保持着那个拥抱的姿势,下巴轻轻抵着凌曜的发顶,闭上了眼睛。
黑暗中,两具伤痕累累的身体紧紧依偎在一起,借着彼此的体温和微弱的呼吸,对抗着整个世界的冰冷和绝望。
隔阂依旧在,仇恨未曾消弭。
但有些东西,就在这无声的拥抱和破碎的呓语中,悄然发生了改变。
裂缝已然产生。
光,或许终将照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