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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第 15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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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铁隧道的入口像一张贪婪的巨口,吞噬着最后一丝微弱的天光。浓重的黑暗、潮湿的霉味和某种难以言喻的铁锈腐败气息扑面而来。
陆沉半拖半抱着几乎失去意识的凌曜,深一脚浅一脚地向下跋涉。脚下是湿滑黏腻的淤泥和散落的碎石。每下一步,凌曜压抑不住的痛苦呻吟都让陆沉的心绞紧一分。他的体温高得吓人,呼吸灼热而急促,显然伤口感染引发了严重的高热。
不能再走了。
陆沉在一个相对干燥的、废弃的检修侧洞里停了下来。这里远离主隧道,相对隐蔽。他将凌曜小心地放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后者立刻蜷缩起来,不受控制地发抖,嘴唇干裂,意识模糊地呓语着冷。
陆沉迅速检查四周,用找到的几根锈蚀钢管和破烂木板勉强堵住洞口,制造了一个极其简陋的屏障。然后,他跪倒在凌曜身边。
情况糟透了。
借着微型手电惨白的光束,他解开凌曜手臂上早已被血和脓浸透的绷带。伤口狰狞外翻,边缘红肿发黑,散发出不祥的恶臭。感染正在飞速蔓延。
陆沉的脸色前所未有的凝重。他拿出从那盒急救品里找到的、所剩无几的碘伏和抗生素药片。这点东西,对于如此严重的感染,几乎是杯水车薪。
他清理创口的手法依旧稳定,但速度更快,甚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急促。他将最后一点碘伏倒在伤口上,凌曜即使在昏迷中也疼得猛地抽搐了一下,发出一声模糊的痛哼。
“忍着。”陆沉的声音低哑,近乎命令,却又像是在对自己说。他碾碎药片,混合着最后一点净水,试图喂进凌曜嘴里。
但凌曜牙关紧咬,水混着药粉从他嘴角流下。
“凌曜!张嘴!”陆沉捏住他的下颌,试图撬开他的嘴,但高烧中的凌曜抗拒着一切外来之物,挣扎得更厉害。
一种罕见的、近乎失控的恐慌攫住了陆沉。他看着凌曜的生命力正在肉眼可见地流逝,而自己却无能为力。前世凌曜死在他怀里的画面与此刻重叠,几乎让他窒息。
“该死!”他低咒一声,眼神骤然变得狠厉决绝。
他仰头将那些混着药粉的水含进自己嘴里,然后猛地俯下身,捏住凌曜的鼻子,在他因窒息而本能张嘴的瞬间,用自己的唇堵了上去!
苦涩的药味和水的清凉渡入凌曜滚烫的口中。
凌曜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似乎想反抗,但那点微弱的力气很快就被压制。他无意识地吞咽着,喉结滚动。
喂完药,陆沉并没有立刻离开。两人的嘴唇都沾着血污、药粉和水渍,紧紧相贴。凌曜的嘴唇干裂滚烫,而陆沉的则冰冷紧绷。这是一个毫无旖旎可言、充满了绝望和药味的“吻”,只是为了输送救命的药物。
许久,陆沉才缓缓抬起头,嘴唇上还残留着对方的温度和血腥味。他剧烈地喘息着,看着凌曜似乎平稳了一些的呼吸,心脏仍在疯狂擂鼓。
他撕下自己内衣最后相对干净的布料,重新为凌曜包扎好伤口,然后将所有能盖的东西——包括自己那件破烂的外套——全都盖在他身上。
但凌曜依旧冷得厉害,瑟瑟发抖,仿佛正坠入冰窟。
陆沉默默地看着他,看了很久。隧道里只剩下水滴落的空洞声响和凌曜痛苦的喘息。
最终,他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他脱下自己身上早已湿透冰冷的上衣,然后,掀开那些覆盖物,躺了下去,将那个不断颤抖的、滚烫的身体,紧紧地、毫无缝隙地拥入自己怀中。
肌肤相贴的瞬间,两人都剧烈地颤栗了一下。
陆沉的冰冷似乎缓解了凌曜的一些灼热,而凌曜的滚烫也驱散着陆沉骨髓里的寒意。这是一种最原始、最直接的相互取暖。
凌曜仿佛找到了热源,本能地往陆沉怀里更深地蜷缩,额头抵着他的锁骨,滚烫的呼吸吹拂着他的皮肤。
陆沉的手臂环抱着他,收得很紧,仿佛要将自己的生命力渡过去。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凌曜肋骨的轮廓,感受到他心脏过快而无力的搏动,感受到皮肤下高热带来的细微震颤。
黑暗中,视觉失去作用,其他感官被无限放大。凌曜痛苦的呻吟,脆弱得如同幼兽的呜咽,以及彼此皮肤摩擦带来的、诡异而真实的触感,都像电流一样冲击着陆沉的神经。
恨吗?
当然恨。前世那一刀穿心的痛楚从未忘记。
但此刻,抱着这个奄奄一息、毫无威胁的宿敌,感受着他生命的脆弱,一种远比仇恨更庞大、更复杂的情绪淹没了陆沉。
是责任?是因为那句“你的命我的命都不只是自己的”的承诺?还是……别的什么他不敢深究的东西?
“……冷……”凌曜又无意识地呓语,声音破碎得让人心头发酸。
陆沉默默地将他抱得更紧,下巴轻轻抵着他汗湿的头发。
“我在。”他低声回应,声音沙哑得几乎听不见,“撑下去,凌曜。我命令你撑下去。”
仿佛听到了他的命令,凌曜在他怀里渐渐不再那么剧烈地颤抖,呼吸虽然依旧急促,却似乎平稳了一些。
在令人绝望的黑暗和寂静里,两具伤痕累累的身体紧紧依偎,用最原始的方式,争夺着渺茫的生机。
不知过了多久,凌曜的高烧似乎终于退下去一点。他不再呓语,陷入一种更深沉的、耗尽一切的昏睡。
陆沉却不敢睡。他维持着拥抱的姿势,警惕地听着隧道深处的任何动静,同时不断用手试探着凌曜额头的温度。
时间缓慢得如同凝固。
终于,当凌曜的体温趋于正常,呼吸也变得悠长,陆沉那根紧绷到极致的神经才稍稍松懈。极度的疲惫如同黑潮将他吞没,他就这样抱着凌曜,沉沉睡去。
·
凌曜是被渴醒的。
喉咙里像有火在烧,每一次吞咽都带来撕裂般的疼痛。他艰难地睁开眼,眼前是一片浓得化不开的黑暗,只有极其微弱的光从洞口的缝隙透入。
他花了几秒钟才意识到自己在哪。记忆如同碎片般回笼:仓库的爆炸、亡命的奔逃、隧道……还有手臂那撕心裂肺的疼痛。
然后,他感觉到了……不对劲。
他不是一个人。
他正被人以一种极其紧密的、近乎禁锢的姿势拥抱在怀里。对方的皮肤贴着他的,能感受到结实的胸膛起伏,能听到沉稳的心跳声。一条沉重的手臂横在他的腰间,带着不容置疑的占有意味。
是陆沉。
这个认知像一道闪电劈中凌曜,让他瞬间彻底清醒!
昨晚那些模糊的、滚烫的、夹杂着痛苦和某种奇异温暖的记忆碎片疯狂涌入脑海——冰冷的唇渡来的药、紧紧的拥抱、持续不断的热源……
一股热血猛地冲上他的脸颊和耳朵,烧得他几乎要冒烟。羞耻、窘迫、惊慌失措……还有一丝极其隐秘的、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贪恋和安心感。
他猛地一动,想要挣脱这个过于亲密的桎梏!
动作瞬间牵动了右臂的伤口,剧痛让他倒抽一口冷气,闷哼出声。
几乎在他动作的同时,陆沉也立刻醒了。环在他腰间的手臂瞬间收紧,带着刚醒时的沙哑和警惕:“别动!”
低沉的声音就在耳边响起,震得凌曜耳膜发麻。
两人在黑暗中僵硬地对峙着。凌曜能感觉到陆沉瞬间绷紧的肌肉和警惕的呼吸,也能感觉到自己疯狂的心跳和滚烫的皮肤。
“放开……”凌曜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难以掩饰的慌乱和窘迫。
陆沉似乎也完全清醒了,意识到了此刻过于逾矩的姿势。他沉默了一下,手臂缓缓松开,身体向后退开。
冰冷的空气瞬间涌入两人之间,带走了那份令人心慌意乱的温度。两人都下意识地蜷缩了一下。
尴尬的、令人窒息的沉默在黑暗中蔓延。
凌曜手忙脚乱地想找东西盖住自己赤裸的上身,却摸了个空。陆沉似乎察觉到了他的窘迫,一件尚且干燥的衣物被扔到了他身上——是陆沉之前脱下的那件上衣。
凌曜胡乱地套上,衣服上还残留着另一个人的体温和极淡的血腥味,这让他更加不自在。
“水……”为了打破这令人难堪的沉默,凌曜哑声要求,更像是在掩饰。
一个冰凉的水瓶递到他手里。里面只剩下最后浅浅的一层底。
凌曜珍惜地小口抿着,滋润着如同着火般的喉咙。
“你发烧了。感染。”陆沉的声音响起,已经恢复了平时的冷静,听不出什么情绪,“用了药。现在感觉怎么样?”
凌曜抿了抿唇,感受了一下身体的状况。剧痛依旧,虚弱无力,但那种可怕的、令人绝望的高热已经退了。意识也清晰了很多。
“……死不了。”他闷声回答,语气依旧硬邦邦,却少了以往的尖锐刺人。
又是一阵沉默。
“那个东西呢?”凌曜忽然问,他想起了昨晚冒险的源头。
“在。”陆沉的声音从另一侧传来,他似乎在检查那个存储单元,“需要找到能读取的设备。”
希望渺茫,但总算是个念想。
话题似乎又陷入了僵局。昨晚的生死相依与肌肤相贴,像一道无形的屏障,横亘在两人之间。那些被迫袒露的脆弱和不得已的亲密,让彼此都无所适从。
过了许久,就在凌曜以为陆沉不会再开口时,他的声音再次响起,低沉而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分量:
“昨晚的事。” “ necessity.(情势所迫)” “忘了它。”
凌曜握着水瓶的手指猛地收紧。
忘了它?
那些绝望中的依靠,那些冰冷的触碰,那些滚烫的呼吸交缠……是一句“情势所迫”就能轻易抹去的吗?
一股无名火混合着难以言喻的酸涩猛地冲上心头。
他猛地抬起头,尽管在黑暗中根本看不清对方的表情,却依旧恶狠狠地瞪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声音因愤怒和某种委屈而微微发颤:
“用不着你提醒!” “老子他妈求着你救了?!”
典型的凌曜式反应。用愤怒和攻击来掩饰内心的慌乱和受伤。
陆沉在那头沉默了片刻。忽然,他极轻地、几乎听不见地笑了一声。那笑声里听不出什么情绪,却让凌曜更加毛骨悚然。
“嗯。”陆沉淡淡应了一声,不再说话。
仿佛一拳打在了棉花上。
凌曜气得胸口起伏,却又无处发泄,只能狠狠捶了一下地面,牵动伤口,又是一阵龇牙咧嘴的闷痛。
该死的陆沉!永远这副死样子!
然而,就在这愤怒和尴尬的余波中,一种极其细微的变化已经发生。
信任的幼苗曾在死亡的边缘破土,而昨夜那抛开一切、赤裸相对的求生时刻,如同暴雨般冲刷着隔阂的土壤。
它或许依旧稚嫩,依旧被怀疑和恐惧的碎石压着,但它的根,已经悄无声息地、深入地扎了下去。
陆沉站起身,活动了一下僵硬冰冷的身体。
“休息。恢复体力。”他声音恢复了一贯的冷静,“我们得尽快离开这里。‘秃鹫’的人不会善罢甘休。”
他走到洞口,谨慎地观察着外面的情况。
凌曜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听着陆沉沉稳的脚步声和警戒时细微的呼吸声,感受着身上那件属于陆沉的衣服带来的、挥之不去的触感和温度,心情复杂到了极点。
恨意依旧盘踞,疑虑未曾消减。
但某些东西,确实不一样了。
在这绝望的末世深渊里,他们似乎终于找到了一种古怪而脆弱的……共存方式。
而那个染血的存储单元,正静静躺在陆沉的口袋里,等待着揭示风暴核心的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