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焚偶》聆徵

5、Chapter 4 还愿

　　我望着她认真的神情，心头涌起一阵酸楚的暖意。她的手掌依然贴在我的心口，而我的掌心感受着她平稳的心跳，两种节奏在晨光中奇妙地交织。

　　“该给你梳头了。”我轻声说，牵着她走到梳妆台前。她安静地坐在镜前，好奇地打量着镜中的自己。当我拿起梳子时，她忽然伸手轻轻触摸镜面，指尖划过镜中人的轮廓。“这就是我现在的模样吗？”她轻声问道，眼中带着几分新奇，几分恍惚。

　　“是的，”我站在她身后，小心地梳理她的长发，“这就是现在的你。”发丝在我指间流淌，带着真人才有的柔韧与光泽。我仔细地为她编发，每一个动作都格外轻柔，仿佛在对待一件珍贵的艺术品。“我记得这种感觉，”她忽然开口，“以前阿离也是这样为我梳头的。”

　　我的手微微一顿。那时她只是个木偶，而我对着不会回应的人偶自言自语。如今想来，那些絮絮叨叨的时光，或许早已在她心中种下了苏醒的种子。梳妆完毕，她站起身，裙摆轻轻摆动。她好奇地在房间里走动，手指抚过每一件熟悉的物品——书架、窗棂、那些未完成的木偶。她的动作从最初的略显僵硬渐渐变得流畅自然，仿佛正在快速适应这个崭新的世界。

　　楼下传来爷爷呼唤吃早饭的声音。我这才意识到，我们已经在房间里待了这么久。“该下去了。”我向她伸出手。她犹豫了一下，轻轻握住我的手：“爷爷他……会害怕吗？”我握紧她的手，感受着她指尖轻微的颤抖。“不会的，”我轻声安慰，“但我们要小心。我给你取了个新名字，叫白芷。记住，从现在起，你就是我的朋友。”她眨了眨眼，琉璃般的眸子里闪过一丝了然：“我明白了。不能让爷爷知道我的真实身份。”

　　下楼时，她的脚步依然有些生涩。我在身后小心地护着她，就像守护一个刚刚学会走路的孩童。爷爷正背对着我们摆放碗筷，听到脚步声头也不回地说：“离离今天起得真晚，粥都要凉……”他的话戛然而止。当他转身看见阿芷的瞬间，手中的筷子“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

　　“这位是……？”爷爷睁大了眼睛，目光在我们交握的手上停留。阿芷微微屈膝，行了一个古老的礼：“爷爷早安，我叫白芷。”她的声音清澈如水，举止优雅得体。我惊讶地发现，她行的这个礼，正是我曾在古籍中看到，却从未教过她的古礼。

　　爷爷愣在原地，半晌才缓缓开口，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离离，这到底是……”我看着爷爷，又看看身旁的阿芷，轻声道：“这是我的朋友白芷，她是特意来看我的。”晨光从厨房的窗户洒进来，落在阿芷的身上。她站在光里，对我露出一个安静而美好的微笑。

　　爷爷的目光在我们之间来回逡巡，最终停留在阿芷身上：“白芷姑娘，”他的语气带着试探，“以前没听离离提起过你。”阿芷微微颔首，唇角含着恰到好处的笑意：“我家近日才搬来邻镇。与阿离是旧识，特地前来拜访。”她的措辞自然而得体，仿佛早已在心中排练过无数遍。

　　我暗自松了口气，扶着她到餐桌前坐下。她学着我的样子拿起筷子，动作虽有些生疏，却丝毫不显笨拙。阳光透过窗格，在她纤长的睫毛上投下细碎的影子。“尝尝这个，”我将一碟酱菜推到她面前，“爷爷腌的，很好吃。”

　　她小心翼翼地夹起一小块，送入口中细细咀嚼。忽然，她的眼睛微微睁大，露出惊喜的神情：“这个味道……我好像在哪里尝过。”我的心猛地一跳。是了，去年冬天我确实曾用筷子蘸了酱汁，轻轻点在她的唇间，那时还笑着说“可惜你尝不到味道”。

　　爷爷没有察觉我的失态，笑呵呵地又给她盛了一碗粥：“喜欢就多吃点。离离难得带朋友回来，我很高兴。”用餐时，阿芷始终保持着优雅的仪态。她小口喝着粥，偶尔抬头对我微笑。那些我亲手教给木偶的举止，此刻在她身上显得如此自然生动。

　　饭后，爷爷起身收拾碗筷，忽然问道：“白芷姑娘要在家里住几日吗？”我正要开口，阿芷已经轻声应答：“若是不会打扰的话，我想小住两日。许久未见，很想和阿离好好说说话。”她的应答如此自然，让我几乎要忘记这原本只是个临时编造的身份。

　　爷爷点点头，转身进了厨房。我趁机低声问她：“你怎么知道要这样回答？”她歪着头，眼中带着几分得意：“阿离忘记了吗？去年冬天读的那本《礼仪疏要》，里面正好有‘客居应对’这一章呢。”

　　爷爷收拾完碗筷，对我使了个眼色，示意我跟他到厨房去。我心头一紧，却还是跟着他走了进去。“离离，”爷爷压低声音，眉头微微蹙起，“这位白芷姑娘，怎么看着……看着那么像你房间里的那个木偶？”

　　我的手心微微出汗，努力维持着平静的语气：“爷爷好眼力。其实……阿芷就是以她为原型雕刻的。”爷爷的眼中闪过一丝诧异：“这么说，你们早就认识了？”“是的，”我顺着这个谎言继续说下去，“几年前在市图书馆见过一面，当时就觉得她的容貌很特别，就凭着记忆雕刻了那个木偶。没想到最近她又搬回来了。”

　　爷爷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却又忽然问道：“那姑娘看着身子骨不太好的样子，走路都有些晃悠，是怎么回事？”我心里一紧，急忙解释：“她前些日子染了风寒，还没完全好利索。所以动作还有些虚软。”

　　就在这时，厨房门外传来轻微的脚步声。我们转头看去，发现阿芷正站在门口，“对不起，”她轻声说，“我不是故意偷听。只是想来问问，有没有什么我能帮忙的。”爷爷连忙摆手：“你是客人，怎么好让你动手。快去坐着休息吧。”阿芷却坚持道：“让我做点什么吧。在家时我也常帮母亲做些简单的活计。”说着，她拿起桌上的抹布，动作虽然生涩，却格外认真地擦拭起来。

　　我注意到她的指尖在微微发抖，显然是还不适应做这些细致的动作。正要上前帮忙，却被爷爷拦住了。“让她做吧，”爷爷轻声说，目光中带着几分怜惜，“这姑娘倒是很懂事。”

　　阿芷仔细地擦着灶台，每一个动作都显得格外专注。我望着她的侧影，忽然想起那些深夜里，那时我常说“要是你能动起来就好了，可以帮我做些简单的事，可以陪我说说话……”而现在，她真的在这里，努力地想要融入我的生活。虽然动作还不够熟练，虽然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但她确实在努力地“活”着。

　　爷爷忽然叹了口气，拍了拍我的肩膀：“好好照顾她。这姑娘看着让人心疼。”我点点头，心中涌起一阵复杂的情绪。既为爷爷接受了她的存在而庆幸，又为这个谎言感到愧疚。阿芷转过身来，对我们露出一个温柔的微笑。那一刻，阳光正好落在她的睫毛上，洒下细碎的光影。

　　我知道，从今往后，我们要共同守护这个秘密，这个由执念化作的奇迹。

　　今日午后阳光正好，我轻声对爷爷说想带阿芷出去转转。爷爷慈祥地点头，往我们手里各塞了一个刚蒸好的馒头：“记得早些回来。”

　　我牵着阿芷的手走出院门，她的脚步在青石板上还有些迟疑。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在她素白的衣裙上洒下斑驳的光影。“我们要去哪里？”她轻声问，眼中带着孩童般的好奇。“去痴心观，”我握紧她的手，“去还愿。”

　　上山的路比往常都要明亮。阿芷时而停下脚步，轻抚路边的野花，时而仰头聆听鸟鸣。每一个细微的发现都能让她露出惊喜的神情。“原来风也是有味道的，”她深深吸气，“带着泥土和青草的香气。”

　　走到半山腰时，她忽然停下，目光落在路旁一块被藤蔓半掩的石碑上。那上面刻着模糊的符文，我从未注意过。“这里写着‘心诚则灵’，”她的指尖轻轻描摹着字迹的轮廓，“以前你看不见吗？”我摇摇头。这才意识到，苏醒后的她，能看见许多我不曾留意的事物。

　　痴心观依旧静谧地伫立在林荫深处。当我们踏进院门时，一阵清风忽然拂过，檐角的风铃发出清脆的声响，仿佛在迎接我们的到来。阿芷站在院中，仰望着那座褪色的神像。阳光透过古树的枝叶，为她周身镀上一层柔和的光晕。她缓缓跪在青石砖上，双手合十，闭目轻声呢喃。

　　我站在她身后，听见她低语：“感谢您赐予我这具会痛会暖的躯体，感谢让我能真正握住她的手……”她的声音很轻，却让我的心口发烫。香炉里残存的香灰被风卷起，在我们身边打着旋儿，像是无声的回应。当她站起身时，眼角带着晶莹的泪光，嘴角却含着笑。“怎么了？”我轻声问。她摇摇头，握住我的手贴在她的心口：“这里，满满的。”

　　我们并肩坐在石阶上，分食着爷爷给的馒头。她小口小口地吃着，忽然说：“比早上的粥还要甜。”我望着她被阳光照亮的侧脸，忽然明白：这不是结束，而是一个新的开始。痴心观里沉睡的传说，终于在我们身上，续写了温暖的篇章。

　　下山时，她的脚步明显稳了许多。阳光将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交叠在一起，再也分不开彼此。

　　我带着阿芷来到后山的一条小溪边。溪水清澈见底，在夕阳下泛着粼粼金光。阿芷站在岸边，望着潺潺流水出神。“要试试吗？”我轻声问道，蹲下身将手探入溪水中，“水很凉，但是很舒服。”

　　她学着我的样子，小心翼翼地蹲下身。当她的指尖触到水面的刹那，忽然轻呼一声，像是被冰到般缩回手，随即又忍不住再次伸手去碰。“好奇妙的感觉，”她喃喃自语，任由溪水从指间流过，“凉凉的，又会流动……”

　　我看着她在水面上划动手指，激起细小的涟漪。忽然，她抬头对我露出顽皮的笑容，轻轻掬起一捧水向我洒来。水珠在夕阳下闪烁着晶莹的光泽，有几滴落在我的脸上，凉丝丝的。“你呀……”我笑着摇头，也掬起水回敬她。她轻巧地躲开，银铃般的笑声在山谷间回荡。这是我们第一次像这样嬉戏，她的每一个动作都带着新生的雀跃。

　　玩累了，我们并肩坐在溪边的青石上。她把双脚浸入溪水中，轻轻晃动着。水波荡漾，映着天边渐变的霞光。“阿离，”她忽然轻声唤我，“我会一直记得今天的每一刻。记得溪水的温度，记得阳光的颜色，记得……”她顿了顿，转头望向我：“还会记得你此刻看我的眼神。”

　　我握住她的手，发现她的指尖被溪水泡得微微发皱：“你看，这也是活着的证明。皮肤在水里泡久了就会这样。”她好奇地端详着自己的手指，像是发现了什么珍贵的秘密。夕阳将她的侧脸镀上一层暖金色的光晕，睫毛上还挂着方才嬉闹时溅上的水珠。

　　“活着真好。”她轻声说，将头靠在我肩上。溪水叮咚作响，伴着归鸟的鸣叫。我望着水中我们相依的倒影，忽然希望时光就停留在这一刻。

　　当最后一线夕阳没入山峦时，溪水渐渐转凉。我帮她擦干双脚，为她穿好鞋袜。她的动作已经很自然了，仿佛早已做过千百遍。“该回去了。”我轻声说。她点点头，却还在回头望着溪水，眼中满是不舍。

　　“明天还可以再来，”我承诺道，“以后每天都可以来。”她这才展颜一笑，主动牵起我的手。掌心的温度透过皮肤传来，比夕阳还要温暖。回家的路上，她的脚步已经十分稳当。夕阳将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在乡间小路上紧紧相依。

　　我知道，从今往后，这条小溪将会记住她的笑声，这片山林将会见证我们的每一天。而那些曾经只能在梦中想象的温暖，终于都成了触手可及的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