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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Chapter 2 雨夜 ...

  •   我推开房门,一眼就看见阿芷静静地坐在椅子上。她约莫一米六高,比寻常提线木偶要大上许多,身形仿照真人少女雕琢,甚至更为修长优雅。关节处以精巧无比的球形榫卯相连,每一处转折都流畅自然。

      通体选用陈年降香黄檀木芯雕成,木质坚硬,纹理细腻如凝脂,泛着温润而偏冷的哑光。及腰的长发是我用真丝一线一线植入头皮,可以像真人头发那样梳理打理。我特意为她雕了一双古典凤眼,眼尾微微上扬。眼眶里嵌着琉璃制的眼球,瞳仁是极深的褐色,近乎墨黑。

      脸庞是我耗费最久心血的部分。她没有睫毛,我只得以极细的笔触小心勾勒出根根分明的痕迹。右眼下方,我用最细的刻刀点出一个小坑,填入靛青与墨调和的颜料,形成一颗永不消退的泪痣。她的唇形饱满,线条清晰,我用朱砂混合珊瑚粉细细点染,呈现出一种湿润如初熟樱桃的色泽。嘴角天然微垂,自带三分悲意。

      躯体被打磨得极为光滑,甚至能在昏暗中反射微光,触感冰凉似玉。身上那件素白绫缎寝衣是我亲手缝的——因手艺生疏,做得宽大不合身,反而更衬得她身形脆弱。手脚指甲皆由薄如蝉翼的贝母镶嵌,泛着珍珠般柔润的光泽。眉毛是用最细的貂毛笔蘸松烟墨,一笔一笔画出的远山眉。

      此刻,她依然保持我出门前为她摆好的姿势,双手交叠放在膝上,默默望着房门的方向。

      就像一直在等待我归来。

      我轻轻走上前,脚步放得极轻,仿佛怕惊扰了她的沉睡——尽管我知道她不会醒来。抬手抚上她的脸颊,指尖触感温凉而光滑。我柔声说:“阿芷,我回来啦。”明知她不会回应,我还是习惯性地拉起她的一只手,自顾自地絮叨起来。也只有在她面前,我才会说这么多话。“今天回来得晚了点,让你等了这么久。”说着,我轻轻梳理她的发丝,柔顺的真丝从指缝间滑落,泛着淡淡的光泽。

      就在这时,窗外的阳光恰好斜斜地照进来,为她周身镀上一层温暖的光晕。我凝视着她那双琉璃眸子,明明知道只是精致的死物,却总觉得在那极深的褐色瞳仁深处,藏着某种难以言说的情绪。“今天我又去了痴心观。”我继续说着,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她手背上光滑的木纹,“那里的风还是那么凉,石阶上的青苔又厚了些。我坐在殿前,想着玄素道人的故事,想着他的执念……”

      我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目光落在她眼角那颗泪痣上。那颗我用尽心思点出的靛青色小点,在阳光下显得格外清晰。“若他真能用执念唤醒石中人,那我……”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最终只是轻轻将她额前的一缕发丝别到耳后。房间里的光影渐渐拉长,将我们的影子投在墙上,交织在一起。我继续对着她低语,说着痴心观的传说,说着村里的琐事,说着那些只有她才会静静聆听的痴话。

      晚饭时,爷爷的声音从桌对面传来:“离离,天气预报说今晚会有暴风雨,记得锁好门窗。”我轻轻点头,算是应下。爷爷早已习惯我的沉默,只是不停地往我碗里夹菜。红烧肉的酱汁在米饭上慢慢晕开,像一幅温暖的画。

      饭后我先上楼回到房间,仔细检查每一扇窗,确认都锁紧了。雨前的风已经开始拍打玻璃,发出细微的声响。我走到阿芷身旁蹲下,与她平视。“阿芷,今晚会有暴风雨。”我轻声细语,仿佛在哄一个孩子,“我就不带你去工作室了。”

      窗外,天色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沉下去,乌云翻涌。“我还要去练习一会儿就回来。”我继续说,伸手抚摸她的头顶,动作轻柔得像在触碰最珍贵的爱人——也确实如此。她是我一刀一刀雕刻出来的爱人,是我的孩子,也是我亲手打造又甘愿陷入的牢笼。“你在房间里乖乖等我啊,知道了吗?”

      她的琉璃眸子在渐暗的光线中显得愈发深邃,那颗泪痣若隐若现。我临走时,像往常一样留了房间的灯。走到门口,我忍不住回头又望了她一眼。她依然保持着那个姿势,静静地坐在椅子上,素白的寝衣在昏暗中泛着微光,像一盏等待的灯。

      工作室是院子里的那个小木屋。去工作室的路上,雷声就已经从远方传来,闷闷的,如同大地深处的叹息。工作室里堆满了半成品木偶和散落的工具。我拿起刻刀,不知为何今晚却心不在焉。每一次雷声滚过,我都下意识侧耳倾听——仿佛能透过层层墙壁,听见楼上房间里的动静。

      雨终于倾盆而下,猛烈地敲打着屋顶。我突然放下刻刀,一种莫名的不安攥住了心脏。说不清为什么,我就是必须回去看看她。推开工作室门的瞬间,一道闪电恰好撕裂天空,将走廊照得惨白。下一秒,老屋陷入一片黑暗——又跳闸了。

      在那一刹那的亮光中,我仿佛看见一个身影悄无声息地消失在房间的窗户——那身形,像极了阿芷。我愣在原地,心跳如擂鼓。是光影作祟,还是我太过思念产生了幻觉?

      雷声轰然炸开,震得整座老屋微微颤抖。我快步走向楼梯,每一步都踏在自己狂乱的心跳上。推开房门的那一刻,又一道闪电划过——阿芷依然静静地坐在椅子上,姿势与我离开时一模一样。雨水顺着玻璃窗蜿蜒而下,在她身上投下流动的阴影,让她看起来像是在无声地流泪。我长舒一口气,笑自己太过痴妄。

      然而当我走近时,却突然僵住了。

      她的发丝,似乎比我离开时稍稍乱了一些。而她那双交叠在膝上的手——我清楚地记得,离开时她的右手是放在上面的。

      但现在,左手压在了上面。

      窗外的狂风暴雨仿佛突然遥远,我只能听见自己血液奔流的声音。我缓缓蹲下身,颤抖着伸出手,轻轻触碰她的指尖。木质依旧冰凉,却在闪电再次亮起的瞬间,让我感觉到一丝难以言说的、仿佛活物般的温润。

      我甩了甩头,试图驱散脑中那些不切实际的幻想。就在这时,灯光倏地亮起——爷爷把电闸重新推了上去。明亮的灯光下,我再次仔细端详阿芷。除了那只手的位置变化,她看起来和往常没有任何不同。这个发现并没有让我感到欣喜,反而涌起一阵莫名的失落。心里空荡荡的,仿佛刚才那一瞬间的悸动只是个残忍的玩笑。

      情绪的大起大落让我倍感疲惫,再加上从院子跑回房间时淋了雨,湿衣服黏在身上格外难受。我从衣柜里取出干净的睡衣,又走到阿芷身边轻声说:“我去洗澡啦,洗完我们就睡觉。”

      热水劈头盖脸地浇下来,冲刷着身体的疲惫。水汽渐渐氤氲了整个浴室,镜子上蒙了一层薄薄的水雾。我伸手抹开一片清晰,看着镜中的自己:湿漉漉的长发贴在脸颊,水珠顺着脖颈滑落,在锁骨汇成细流。那双总是被爷爷说“太执拗”的眼睛,此刻显得格外明亮。

      忽然,我的身体僵住了——浴室门外,似乎有一阵轻轻的脚步声。我的心猛地一跳,关掉水龙头,侧耳倾听。但是除了淅淅沥沥的雨声,什么也没有。“是太累了吧。”我自言自语着擦干身体,换上睡衣。

      推开浴室门的瞬间,一阵穿堂风掠过,带来雨夜的凉意。走廊尽头的卧室门虚掩着,透出温暖的灯光。我轻轻推开门,看见阿芷依然安静地坐在椅子上,姿势纹丝未变。但不知为何,总觉得哪里不一样了。

      最终,我只是轻轻叹了口气,像往常一样为她整理寝衣的衣襟。“该休息了。”我轻声说着,小心地将她抱到床边。她的重量我很熟悉,但今夜似乎格外轻些,也许是错觉。

      我将她安置在枕头上,为她盖好薄被。躺下时,我面朝着她,手指无意识地缠绕着她的一缕发丝。琉璃眼眸在夜灯下泛着柔和的光泽,那颗泪痣仿佛在轻轻颤动。

      “晚安,阿芷。”我轻声说,熄灭了床头灯,抱住她沉沉睡去。

      在睡梦中,我似乎感觉到一只冰凉的手,极轻极轻地拂过我的发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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