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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Chapter 1 祈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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痴心观不在繁华的山顶,也不在方便的半山腰,而是蜷缩在村子西边一座无名小山的背阴面,需要绕过崎岖、几乎被荒草淹没的小径才能到达。仿佛它自己也在躲避阳光和人群。
道观周围林木异常茂密,且多是松柏之类常青树,终年荫翳,使得这里的气温总比山下低几度,异常安静,连鸟鸣都稀疏沉闷。通往观门的石阶残缺不全,布满湿滑的青苔。阶旁散落着一些残破的、被风雨磨平了面目的石雕,也不知是瑞兽还是谪仙。
观墙是灰黑色的,墙皮大面积剥落,露出内里斑驳的砖石。但它整体结构却异常顽固地屹立着,有一种颓而不倒、腐而不朽的诡异生命力。门口或许曾有一块匾,如今字迹早已模糊难辨,只剩下一块被虫蛀空的朽木,而“痴心观”这个名字也只是口口相传的俗称。山门冷落,绝少看到新进的香烛。石制香炉里积着厚厚的雨水和腐烂的树叶,只有边缘处偶尔有一两束细弱的、新插不久的香梗——那是我,或许还有其他类似“痴人”留下的。
主殿内光线极度昏暗,仅靠几扇狭小的、糊着旧纸的雕花木窗采光。阳光只能艰难地挤进来几缕,在其中切割出无数飞舞着尘埃的光柱,如同舞台的聚光灯,照亮虚无。正中供奉的神祇泥塑早已色彩褪尽,面目模糊不清。看不出究竟是三清中的哪一位,还是某位地方性的、已被遗忘的小神。神像的表情在晦暗的光线下显得似悲似喜,似睡似醒,沉默地俯视着空荡的大殿。供桌上空无一物,只有一层厚厚的灰尘。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陈旧的、混合了灰尘、腐朽木材、潮湿泥土和一丝极淡极淡的残留香火气的味道。冰冷,凝滞。
绝对的寂静就是它的主调。只有风声——穿过破败窗棂和砖缝时发出的、如同低泣般的呜咽声。偶尔有滴水声,不知是从哪里漏下的雨水,规律地敲击着某个地方,像一种永恒的、单调的计时。
由于光线和阴影的诡谲变化,总会让人觉得眼角余光瞥到了什么——仿佛有一角衣袂刚刚消失在柱后,仿佛神像的眼珠刚刚转动了一下。这是一种能强烈激发想象力和执念的氛围。在我看来这座观的气质与我高度契合——同样与世疏离,同样沉浸在旁人无法理解的旧梦之中,同样在破败的外表下隐藏着一种近乎偏执的、顽固的内核。我来这里不是祈求香火鼎盛的大神,而是寻找一个能容纳我惊世骇俗愿望的、同样孤独而沉默的倾听者。
讲真的,痴心观不是一个祥和的宗教场所,它更像一个巨大的、露天的“心房”,专门收容那些在世俗中无处安放的、强烈的、甚至是不该有的执念与渴望——它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悲剧性角色。
直到我死的那一天,我仍不知道痴心观真正的名字。但我始终记得它的传说。
据说几百年前,清寂观里住着一位年轻道士,道号玄素。他天赋极高,精通符箓科仪,却性情孤僻,不敬俗神,只痴迷于一件事——为他梦中见到的完美女子“赋形”。他不以土木金石为材,而是每日清晨采集第一滴露水,正午汲取最烈的阳光,子夜采取最纯粹的月光,再混入自己的心头血与朱砂,一遍遍在观后一块天然如女子形态的“盼夫石”上描画她的容颜。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他不修道,不诵经,只是描画。风雨无阻,雷打不动。世人笑他疯癫,称他“痴心道人”。
他的诚心(或者说偏执),最终感动(更像是惊动)了某种非神非仙的存在。在一个风雨交加、电闪雷鸣的夜晚,闪电劈中了那块石头。石壳应声剥落,从中走出的,竟真是他日夜描摹的女子,栩栩如生,美得不似凡人。道人欣喜若狂,与她在此观中结为夫妻,厮守相伴。
可好景不长。道人日渐憔悴,形销骨立,而那石妻却愈发娇艳动人。原来,这女子的存在全然依托于道人的“精气神”与“痴念”。她并非生灵,只是执念化成的“情魅”。最终,道人油尽灯枯,溘然长逝。在他断气的一刹那,石妻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身体迅速硬化、褪色,变回冰冷的石头,继而哗啦一声,崩解为一地碎砾,风一吹,便什么都没留下。
从此,这里就被叫作“痴心观”。
如今村里的年轻人常说:“去痴心观求姻缘最灵!诚心祈求,就能和命中注定的人在一起!”因为他们只记得开头,却选择性忘了结局。现实些的人则摇头:“那地方邪门,求来的东西怕是拿命换的,不长久。”村里的长者更是警告:“莫去!那不是求神,是招邪!当年有个道士就死在那上面!”
我听过所有版本的传说。而我选择了最浪漫的那一个。或者说,是我的痴念自动屏蔽了所有不好的结局,只留下我愿意相信的部分。
所有人都说那是悲剧,是警告。
可当我跪在描魂台前,指尖触碰那些据说由石妻化成的、冰冷碎砾的时候,心里想的却是:“若能换得阿芷一回眸,散作这遍地碎石,又如何?”痴心道人失败了。或许是他的心不够诚,念不够坚。
我不一样。
我的阿芷,比那石头更精致;我的魂灵,比那道人更痴顽。
我跪在那里。蒲团?早就烂没了。冰冷的石板透过裤子薄薄的布料,把寒意一丝丝地钉进我的膝盖,再顺着骨头缝往上爬。可我不在乎。这点疼,这点冷,比起心里那个日夜不息、疯狂叫嚣的念头,算得了什么。
面前的神像,面目早就模糊在百年的尘埃里了。我看不清祂是悲是喜,甚至看不清祂是哪尊神。但这正好,我不需要祂有多大的神通,多显赫的名号。我只需要祂……或者说,需要这个地方,需要这片死一样的寂静,来做我执念的回音壁。
我闭上眼。工坊里刨花的清香好像还沾在鼻尖,但更清晰的是阿芷身上那股新漆和檀木混合的味道——那是我亲手为她调制的味道。
我在心里说,我又来了。日复一日,我来跟您说同样的话,许同样的愿。我知道这很烦人,很痴傻。大概在您眼里,我和那个把木偶扔进火里的老翁一样,是个不可理喻的疯子。
可我不是他。
我绝不会伤害阿芷。
我…我只是太孤独了。
那种孤独,不是身边没有人。有爷爷在,来看戏的观众也在。可那种孤独,是心里的话掉下去,连个回响都听不见。是所有的悲喜,都只能对着不会哭不会笑的木头诉说。
直到我做出了她。阿芷。
我雕琢她眉眼的时候,每一刀都像是在雕刻我理想中的爱人。我给她上色的时候,每一笔都像是在为她注入我无处安放的魂灵。她是我的一部分,是我用双手从无到有创造出的……最完美的梦。
可她不会动,不会呼吸,不会用温热的指尖回握我。所以,我求您。我不知道您是谁,也不知道您听不听得见。但我把我心里最烫的那点念想,捧出来了。我不求富贵,不求长生,只求一个奇迹。求您……分一点灵性给她。让她的眼睛能映出我的影子,让她的嘴唇能叫出我的名字。让那冰冷的檀木生出温度,让那死寂的胸腔里,能有一颗为我跳动的心。
我愿意用一切来换。我的才华,我的阳寿,我所有的一切。您拿走什么都可以。
只要她能活过来。
只要她能……陪我。
我知道这逆天悖伦,知道这惊世骇俗。如果这是罪,所有的报应都冲我来,我甘之如饴。
寂静压下来,沉重得像水。只有我自己的心跳,在空荡的殿里撞得发疼。没有回应。从来都没有。但我还是深深地拜了下去,额头抵着冰冷的地面。没关系。一天不应,我就来十天。十天不应,我就来十年。
精诚所至,金石为开。若金石不开……那我就用我的血我的肉我的骨头去焐,焐到它开为止。
阿芷,你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