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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朔风城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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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天前
冰冷的急报,是插着代表最高警示的染血翎羽,被血人般的信使,在一個天色晦暗的黄昏,送抵了神京的兵部衙门。
消息如同投入死水的巨石,瞬间激起了千层巨浪,并以最快的速度,撞入了沉闷压抑的皇宫大内。
“八百里加急!北境急报!朔…朔风城…失守了!”
宣旨太监尖利而颤抖的声音,在冰冷的大殿中回荡,却仿佛被那巨大的空间吞噬,只留下一种令人窒息的死寂。
龙椅上,年老昏聩的皇帝猛地睁开惺忪的睡眼,似乎还没明白这几个字意味着什么。殿下垂手侍立的衮衮诸公,则瞬间脸色煞白,如同被集体抽干了血液。
朔风城!
那可是北境最后一道、也是最坚固的一道屏障!是帝国钉在蛮族南下咽喉处的一颗铁钉!是镇北侯秦岳和他麾下三万边军精魂所系之地!
它…怎么可能失守?
急报上的文字,字字泣血,句句惊心:
“…蛮族大军围城三月…箭尽粮绝…士卒烹皮革、煮弩弦为食…”
“…镇北侯秦岳,亲冒矢石,身被数十创,犹自死战不退…”
“…然朝廷援军迟迟未至…粮草断绝…城中疫病横行…”
“…城破之日,侯爷面北而拜,泣血高呼‘臣力竭矣’,遂拔剑…自刎殉国…”
“…三万边军…除少数重伤被俘…余者…尽数战殁…”
“…蛮族破城后…屠城三日…火光冲天,血流漂橹…”
死寂。
死一样的寂静。
仿佛过了许久,才有人发出一声压抑不住的抽气声。一位白发老臣踉跄一步,几乎晕厥过去。
恐慌,如同无形的瘟疫,瞬间席卷了整个朝堂。
皇帝的脸色由白转青,手指颤抖地指着下方,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不是为忠臣良将的陨落而悲痛,而是为那即将压到眼前的蛮族铁蹄而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惧!
“陛…陛下!”宰相率先反应过来,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带着哭腔,却飞快地将责任推卸出去:“臣…臣有罪!然…然秦岳丧师失地,辱国至此!致使北门洞开,社稷危殆!其罪当诛九族啊陛下!”
仿佛找到了宣泄口,立刻有附和他的官员出列,纷纷叩首:
“是啊陛下!秦岳辜负圣恩,轻敌冒进,方有今日之祸!”
“请陛下严惩秦岳一族,以儆效尤!”
“务必使其承担战败之责!”
颠倒黑白,指鹿为马!忠魂尸骨未寒,泼天的脏水却已迫不及待地倾泻而下!仿佛只要将罪名牢牢扣在死人和他的家族头上,就能掩盖朝廷党争倾轧、克扣军饷、延误战机的事实,就能让他们这些真正的蠹虫继续高枕无忧!
龙椅上的皇帝,早已被酒色掏空了身体和心智,在极致的恐惧下,轻易地被奸臣们的话语所引导。他需要一个人来承担他的恐惧和失败。
于是,一道冰冷而荒谬的圣旨,很快拟就:
不是哀悼,不是抚恤,不是重整旗鼓。
而是问罪,抄家,灭族!
朔风城上空盘旋的乌鸦尚未散尽,神京城却已开始了一场对忠良更残忍的屠杀和背叛。
当沉重的、象征着皇权与暴力的拍门声如同惊雷般在镇北侯府朱红的大门上炸响时,府内残存的一丝悲戚与死寂被彻底打破。
“开门!奉旨查抄逆臣秦岳府邸!闲杂人等,速速开门!”
门外是禁军粗野的吼声,门内,是瞬间陷入地狱的绝望。
侯夫人正坐在正厅,身着素服,面前香炉里三炷清香尚未燃尽,那是她为战死沙场的丈夫祈福所点。拍门声起,她捻着佛珠的手猛地一顿,檀木珠子啪嗒一声散落一地。
她没有惊慌失措,甚至没有抬头。那张曾经雍容华贵、如今却刻满悲痛与疲惫的脸上,浮现出的是一种极致的平静,以及平静之下冰冷的绝望和洞悉。她早已料到会有这一天,只是没想到来得如此快,如此绝情。
她缓缓站起身,整理了一下素白的衣襟,甚至将一丝散乱的白发抿回耳后。当管家连滚爬爬、面无人色地冲进来禀报时,她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知道了。”
大门被暴力撞开,如狼似虎的禁军士兵蜂拥而入,盔甲碰撞声、呵斥声、翻箱倒柜声瞬间充斥了这座曾经显赫的府邸。
夫人被两个如狼似虎的嬷嬷“搀扶”着,带到了宣旨太监面前。那太监尖着嗓子,宣读着那份将秦岳定为“畏战辱国”、“通敌叛国”的荒谬圣旨。
每读一句,都像是在忠烈的魂魄上钉下一根耻辱的钉子。
老夫人始终面无表情地听着,直到圣旨读完,太监假惺惺地说“陛下开恩,只罪一族,夫人,接旨谢恩吧”。
她忽然笑了。那笑声苍凉而尖锐,带着无尽的嘲讽和悲愤。
“谢恩?”她看着那太监,眼神锐利如刀,仿佛要刺穿他卑劣的灵魂,“我夫君率孤军死守朔风三月,粮尽援绝,浴血殉国!这就是你们给他的‘恩’?这就是朝廷给的‘交代’?”
她猛地甩开搀扶她的嬷嬷,声音陡然拔高,响彻庭院:“秦家满门忠烈,无愧于天地!今日之罪,非我秦家之罪,是尔等昏君奸臣,构陷忠良,自毁长城之罪!”
“这旨,不接!这恩,不谢!”
话音未落,在所有人惊骇的目光中,她猛地拔下头上那根丈夫所赠、从未离身的玉簪,决绝地、用尽全身力气,朝着自己的脖颈狠狠刺去!
血光迸现!
那素白的身影缓缓倒下,眼神依旧怒睁着,望着北方朔风城的方向,仿佛至死都要看着那一片她夫君用生命守护的土地。
“侯爷…妾身…来陪你了…”
老管家嘶吼着喊着“夫人!”欲扑上去,被禁军一脚踹翻在地,挣扎着痛哭流涕,磕头不止,额角鲜血淋漓。
丫鬟吓们得尖叫哭泣,瑟瑟发抖地缩成一团,如同待宰的羔羊。
身为世子的秦啸本就因父亲战死悲痛欲绝,此刻见母亲血溅当场,目眦欲裂,发出野兽般的悲嚎,疯狂地挣扎着想要冲过去,却被枷锁和禁军死死按住,只能眼睁睁看着母亲倒在血泊中,眼泪混合着怒吼和绝望喷涌而出。
年纪最小的秦骁瞬间赤红双眼,所有的纨绔不羁被撕碎,只剩下刻骨的仇恨和毁灭一切的冲动,不顾一切地扑向宣旨太监想着哪怕徒手也要撕咬下对方一块肉来,却被按住后颈狠狠摔在地上。
夫人的死,彻底击碎了所有人最后的希望。
禁军开始毫无顾忌地“执行公务”。他们粗暴地推开试图阻拦的家丁,砸开库房,抢夺金银细软,撕毁书籍字画,将一切值钱或不值钱的东西都登记造册(其中大半会落入他们和主持者的私囊)。
精美的瓷器被摔碎,桌椅被劈砍,象征着荣誉的御赐牌匾被随意扔在地上践踏。
曾经象征着荣耀与显赫的镇北侯府,转眼间变成了抢劫与毁灭的修罗场。女人的哭声、男人的怒吼声、禁军的呵斥声、器皿破碎声交织在一起。
秦啸被戴上沉重的枷锁,与其他男丁一起,如同牲口般被铁链串起,押解出府。他一步一回头,看着倒在血泊中的母亲,看着被肆意破坏的家园,眼中流下的已是血泪。
女眷们则哭喊着被驱赶出来,她们将被没入教坊司,等待她们的是比死亡更屈辱的命运。
府门被贴上巨大的、冰冷的封条。
一场对忠良最彻底的践踏与背叛,在夕阳的余晖下,看似“圆满”落幕。
只有门前石狮上那未能完全擦拭掉的血迹,和空气中弥漫不散的血腥与绝望,无声地诉说着这里刚刚发生过的惨剧,以及一个王朝彻底烂透的根子和令人齿冷的寒心
消息是瞒不住的。
很快,“朔风城失守,镇北侯战败殉国,秦家获罪满门抄斩”的消息,伴随着蛮族即将南下的恐怖传闻,如同凛冽的寒风,迅速刮过了北境的每一个角落。
它刮过那些在蛮族铁蹄下瑟瑟发抖的城镇村庄。
它也刮进了铁柱和草儿藏身的、那片暂时寂静的山林。
它成了压垮所有侥幸心理的最后一根稻草。
天,彻底塌了。
北境的天,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