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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世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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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像山涧的水,看似平静,却在不经意间流淌而过。转眼,草儿已五岁了。
她依旧瘦小,但比起三岁时那阵风就能吹倒的模样,总算结实了些。枯黄的头发有了点光泽,脸上也隐约透出点血色,只是那双眼睛里的沉静和偶尔闪过的思索,依旧远超她的年龄。
她问铁柱“爹,为什么我们辛苦干活,还是吃不饱?为什么钱三爷(胥吏)不干活,还能吃白面?”
铁柱无法回答,只能叹气:“娃儿,这世道…就是这样。咱能活着,就不易了。”
为了活着铁柱天不亮就起床,拿着斧头和绳子进山砍柴。一部分自家烧,大部分要捆好背到几十里外的集镇上去卖,换回一点点盐或黍米。
也设置简单的陷阱捕捉野兔、山鸡,去河里摸鱼。这是改善伙食的主要来源,虽然十次有九次落空。
草儿之前提到的后山那,铁柱在那山坡开垦了一小片贫瘠的“田”,种点耐旱的豆子和黍子,收成极差,聊胜于无。
大部分时候一大锅能照见人影的野菜粥,撒一点点盐,就是一天的主食。黍米饭是奢侈品,只有过年或铁柱卖了柴换回点米时才吃得上。
如果铁柱陷阱有了收获,会煮一锅肉汤,草儿总能分到最大的一块肉和骨髓。铁柱总是啃着没什么肉的骨头,笑着说“爹牙口好,就爱嚼这个”。
饿肚子是常态。草儿对饥饿有着刻骨铭心的记忆:胃里火烧火燎的感觉,看到任何东西都想往嘴里塞的本能,以及铁柱总是偷偷把自己那份粥再多拨给她一点的小动作。
铁柱依旧每日进山,砍柴、设陷阱、寻找一切能果腹的东西。草儿则包揽了家里所有的杂活:扫地、整理、看顾屋后那一片可怜巴巴的豆苗,甚至尝试着用铁柱教她的方法辨认更多的野菜。
她做得一丝不苟,甚至带着一种近乎严苛的认真。因为她知道,在这朝不保夕的世道里,任何一点浪费和疏忽,都可能带来致命的后果。她的现代灵魂让她无法像真正孩童那样懵懂,生存的压力无时无刻不悬在心头。
这天下午,铁柱难得回来得早些,脸上带着一丝掩不住的喜色。今天是难得的幸运,他陷阱里套住了一只瘦弱的山兔,虽然不大,但足够父女俩好好吃一顿,兔皮还能攒起来换点盐。
“草儿,看!今晚有肉吃了!”铁柱晃了晃手里的兔子,笑容扯动了脸上的皱纹。
草儿眼睛亮了一下,咽了口口水。肉的诱惑,对于长期缺乏油水的肠胃来说是巨大的。她帮着铁柱生火,烧水,小脸上也难得有了点期待。
然而,肉香还没飘出多久,屋外就传来了不同寻常的动静。
不是风声,不是兽嚎。
是马蹄声,杂乱而急促。还有男人的嘶吼和哭嚎声,隐隐约约,顺着风从村子方向传来。
铁柱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了,变得凝重而警惕。他猛地站起身,快步走到门口,透过门缝紧张地向外望去。
草儿也跟了过去,踮起脚尖。
只见远处通往村子的小路上,烟尘弥漫。几个骑着瘦马、穿着破旧号褂、歪戴着帽子的兵士,正挥舞着鞭子,驱赶着几个哭天抢地的村民。那些兵士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时不时用刀鞘抽打动作稍慢的人。
“是…是官差…”铁柱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和厌恶,“他们又来催‘剿饷’了…”
“剿饷?”草儿仰头问。
“就是…就是打仗的钱粮。”铁柱苦涩地说,“朝廷打不过蛮子,就知道变着法儿问咱们要钱要粮…哪还有粮啊…”
这时,冲突似乎升级了。一个老农跪在地上,抱着一个兵士的腿,似乎在苦苦哀求着什么,怀里紧紧搂着一个小布袋,那可能是他家最后一点种子粮。
那兵士不耐烦地一脚踹开老农,夺过布袋,掂量了一下,似乎嫌少,又骂骂咧咧地朝老农身上抽了几鞭子。老农趴在地上,不再动弹,不知是死是活。
草儿的心脏猛地一缩。
她看得清清楚楚。那不是战场上的厮杀,那是恃强凌弱,是赤裸裸的掠夺!打着官家的名号!
一股冰冷的怒火,夹杂着一种深深的无力感,瞬间涌上她的心头。她的手指紧紧抠住了门框,指甲陷进木头里。
这就是这个世界的规则吗?弱者只能被践踏?
铁柱猛地伸手,捂住了她的眼睛,粗粝的手掌微微颤抖。
“别看…”他的声音沙哑,“…别看了,草儿…回屋里去。”
他将草儿拉回屋內,自己却依旧守在门缝后,身体紧绷得像一块石头,直到外面的马蹄声和哭嚎声渐渐远去,最终消失。
屋子里,那锅兔肉汤还在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散发着诱人的香味,但此刻,这香味却变得无比沉重。
铁柱沉默地走回来,坐在灶膛前,火光映照着他古铜色的脸,上面的每一条皱纹都仿佛刻满了愁苦和麻木。
“这世道…就是这样…”他像是在对草儿说,又像是在自言自语,“…没处说理去…”
草儿没有说话。她走到铁柱身边,安静地坐下,把小脑袋靠在他结实却疲惫的胳膊上。
她想起了铁柱捡到她的那个乱葬岗。那些尸体,是否也有很多是这样被“世道”逼死的?
她想起了那点微薄的黍米,那清可见底的野菜粥。
她刚才亲眼所见的暴行,像一把冰冷的钥匙,打开了她一直试图用“生存”二字压抑的记忆和认知。
这不是一个简单的古代。这是一个末世。一个秩序崩坏,弱肉强食,人命贱如草芥的时代。
仅仅活着,是不够的。像铁柱这样默默忍受,只会被一步步榨干最后一丝血肉。
那只山兔,最终父女俩还是吃了。但味道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苦涩。
夜晚,草儿躺在炕上,睁着眼睛,望着屋顶漏进的几缕冰冷月光。
外面的世界一片死寂,仿佛白天的惨剧从未发生。
但她知道,有些东西,在她心里已经不一样了。
那个来自现代的灵魂,在经历了生存的挣扎后,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憎恨上了这个世界的某种东西。
她不再仅仅想着如何“活下去”。
一个模糊却坚定的念头,在她心中悄然滋生:
她要变得强大。
强大到…至少,能保护身边这一点微不足道的温暖,不被这该死的“世道”轻易夺走。
她侧过头,看着身旁已然熟睡、眉头却依旧紧锁的铁柱,轻轻往他身边靠了靠。
黑暗中,她的眼神,亮得惊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