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草儿与铁柱 ...
-
三年光阴,在乱世的底色上,仿佛只是模糊的一笔。北境的天依旧高远苍凉,风依旧凛冽,日子依旧浸泡在一种看不到尽头的苦寒里。但对于山脚下那间孤零零的茅屋,时间却悄然留下了痕迹。
屋顶的茅草被铁柱重新加固过,虽然依旧简陋,但至少不再漏得那么厉害。墙壁的缝隙被他用泥巴仔细地糊了又糊,试图将严寒更多地挡在外面。屋旁那一小片坡地,被艰难地开垦出来,稀疏地长着些耐寒的豆子和黍子,秧苗瘦弱,却倔强地代表着生机。
铁柱给那捡来的女娃起名叫“草儿”,希望她像山间的野草一样,命贱,却顽强。
草儿确实顽强地活了下来。
此时的她,约莫三岁,穿着用铁柱旧衣改成的、极其宽大不合身的粗布衣裳,头发枯黄稀疏,小脸因为营养不良而显得瘦削,下巴尖尖的。但一双眼睛却异常明亮,黑黝黝的瞳孔里,不像寻常孩童那般只有懵懂,时常会流露出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沉静和…审视。
她正蹲在屋门口,用一根小木棍,认真地在地上划拉着什么。那不是孩童的胡乱涂鸦,线条似乎有着某种奇异的规律,仔细看去,隐约像是某种简化至极的…算式?她在计算昨天铁柱带回的那点黍米,如果每天只喝最稀的粥,能撑多少天。
灶台边,铁柱正用力地搅动着瓦罐里翻滚的野菜粥。粥水清得几乎能照见人影,只有零星的几点黍米和大量的、苦涩的野菜叶子在其中沉浮。他看着罐里的粥,又看了看门口那个小小背影,古铜色的、布满皱纹的脸上掠过一丝深深的愁苦。
“草儿,别玩了,吃饭了。”他声音粗嘎地喊道。
草儿抬起头,放下小木棍,安静地走进来。她不需要铁柱喂了,自己端着一个比她手掌大不了多少的粗陶碗,等着铁柱给她盛粥。
铁柱给她盛了相对稠一点的一碗,自己则舀了几乎全是菜叶和清汤的一大碗。
父女俩就坐在门槛上,迎着微弱的晨光,沉默地喝着寡淡的野菜粥。
“爹,”草儿忽然开口,声音细细的,却很清楚,“后山阳坡那片洼地,背风,地好像肥一点。为什么不去那里开点地?”
铁柱愣了一下,有些诧异地看向女儿。三岁的孩子,关心这个?他咽下嘴里粗糙的菜叶,闷声道:“那儿是野猪岭的缓坡,离水源远,石头也多,不好刨。”
“可是阳坡暖和,雪化得早。”草儿用小木勺搅着碗里的粥,眼神却看着远处的山峦,像是在思考,“石头可以捡出来垒田埂。水…可以挖个浅坑存雪水雨水。”
铁柱更惊讶了。这些话,不像是一个三岁孩童能说出来的。他皱起眉:“你咋知道这些?”
草儿似乎意识到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长长的睫毛垂了下去,遮住了眼底的情绪,小声嘟囔:“…听村里人说的吧。”
铁柱将信将疑。村里人谁会跟一个三岁娃说这些?但他天生不是个爱刨根问底的人,只觉得自家草儿格外聪明早慧,心里甚至隐隐有一丝骄傲,冲淡了愁苦。
“再说吧…开荒累死人,俺一个人,忙不过来。”他最终叹了口气,把碗底最后一点汤水喝干净。
吃完饭,铁柱拿起靠在墙角的斧头和绳子,准备进山砍柴。这是他维持生计的主要方式之一。
“爹,”草儿跟到门口,仰着小脸看他,“今天能往西边那个沟里走走吗?我上次…我好像看见那边有枯死的树杈,好砍些。”
铁柱点点头:“成,俺去看看。”他习惯了草儿偶尔会冒出一些“指点”,而且往往很准。比如上次她说东边坡下有片野菜没被人挖干净,他去找,果然找到不少。他只当是小孩子眼睛尖,运气好,夸她“俺草儿是个小福星”。
铁柱的身影消失在山路尽头。
草儿——或者说,灵魂深处那个名为凌薇的意识——轻轻叹了口气。她回到屋里,开始做她“力所能及”的事情。
她拿起一把比她还高的扫帚,费力地清扫着地上的尘土。她试图将散乱的干草归拢。她甚至掂量了一下那个空了的瓦罐,思考着如何更有效地利用那点有限的柴火来烧水取暖。
每一个动作都让她感到深深的无力。这具三岁孩童的身体太弱小,太容易疲惫。而她的思维,那个属于现代成年女性的思维,却在不断地审视、分析、规划着这绝望的生存环境。
效率低下!资源匮乏!信息闭塞!
每一个结论都让她焦躁。她看着自己因为营养不良而纤细的手腕,感受着胃里那点稀薄粥水带来的虚假饱腹感,一种巨大的落差感和窒息感几乎要将她淹没。
她无比怀念那个信息爆炸、物质丰富的时代。但冰冷的现实是,她被困在这里,一个随时可能因为一场风寒、一次饥饿而夭折的幼童身体里。
唯一的依靠,是那个同样挣扎在生存线上的、沉默寡言的养父。
铁柱…他是个好人。一个在这吃人世道里,难得的好人。他用最笨拙、最原始的方式,尽他所能地保护着她,温暖着她。
教她认山里的东西:“这是荠菜,甜;这是苦苣,苦,但能吃;那个红蘑菇不行,吃了躺板板(死人)。”
教她基本的生存技能:怎么生火、怎么躲雨、怎么避开狼和野猪的踪迹。
教她最简单的道理:“咱穷,但不能偷不能抢。”“见了官差和当兵的,躲远点。”“要知恩图报。”
…………
草儿走到门口,望着铁柱离开的方向。寒风吹起她枯黄的头发。
她知道乱世即将来临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蛮族南下、流寇四起…这短暂的、贫困却相对安宁的时光,或许很快就会被打破。
她必须做点什么。不能永远依赖铁柱的庇护,更不能眼睁睁看着这点微弱的温暖被乱世彻底碾碎。
她需要力量。需要知识。需要…活下去,更好地活下去。
下午,铁柱扛着柴火回来,脸上带着一丝难得的笑意。他果然在西边沟里找到不少枯枝,比往常省了不少力气。
“草儿,你看爹带回了啥?”他从怀里小心翼翼地掏出一个小布包,打开,里面是几颗红彤彤的、小小的野果子。“山坳里找到的,甜着呢。”
他拿起一颗,在衣服上擦了擦,递到草儿嘴边。
草儿看着那枚小小的果实,又抬头看了看铁柱那双充满期待和一点点献宝似的喜悦的眼睛,心中那片冰冷的焦躁,忽然被一股暖流冲散了些。
她张开嘴,咬住了那颗果子。酸涩中带着一丝微弱的甜意,在口中弥漫开来。
“甜。”她轻声说,对铁柱露出了一个属于三岁孩子的、浅浅的笑容。
铁柱嘿嘿地笑了,皱纹都舒展开来,仿佛所有的劳累都在这一刻得到了回报。”
草儿举起另一个红果子“爹,你也吃。”
铁柱咧着嘴笑,摸摸她的头“爹是大人,抗饿。你吃了快长高,长大了就能过好日子了。”
草儿沉默一下,低声问“爹,好日子是啥样的?”
铁柱被问住了,想了半天“嗯…就是…天天能吃上黍米干饭,管饱!过年能吃上白面馍馍,还有…还有肉!对,天天有肉!爹再给你扯块花布,做件新衣裳…”
草儿看着父亲憧憬的样子,心里发酸,想着现代记忆里丰富的物质条件对比着当下惨状,顿了顿,道“爹,会有那一天的。”
铁柱也只当孩子话,欣慰地笑“诶!俺草儿说有,那就一定有!”
夕阳的余晖透过茅草的缝隙,洒进昏暗的屋里,将父女俩的身影拉得很长。
希望依旧渺茫,前路依旧艰难。
但至少此刻,在这间破败的茅屋里,还有一丝微不足道的、名为“甜”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