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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陌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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决定既下,便再无犹豫。
草儿将最后一点杂粮面混着雪水,搅成糊糊,喂铁柱吃下大半,自己只舔了舔碗底。又将最后一点柴胡药末喂给他。做完这一切,她将窝棚里那点可怜的家当——破被卷、水囊、空瓦罐(她没舍得扔)、还有那柄至关重要的斧头——仔细收拾好。
她搀扶着铁柱,再次踏上南行的路途。
这一次,脚步更加沉重,前路更加迷茫。铁柱的烧虽退,但伤势依旧严重,每走一步都牵扯着伤口,带来钻心的疼痛,速度慢得令人心焦。草儿几乎是用自己全部的力量在支撑着他,小小的身躯承担着远超年龄的重负。
雪原茫茫,看不到尽头。寒风卷起雪沫,抽打在脸上,生疼。饥饿如同跗骨之蛆,不断消耗着他们本就所剩无几的体力。
一天,两天…
他们沿着可能是路、也可能是兽径的痕迹,艰难地挪动。饿了,就抓一把雪,嚼一点之前刮下来备用的树皮。累了,就找个背风处互相依偎着歇一会儿,不敢久留。
一路上,景象愈发凄凉。废弃的窝棚,冻毙的尸骸,被洗劫一空的痕迹…无声地诉说着这条逃亡之路上的惨烈。每一次看到这些,草儿的心就沉下去一分,但也更加咬紧牙关。
铁柱大部分时间沉默着,将所有的力气都用在了走路和对抗疼痛上。偶尔清醒些,他会看着女儿瘦削却坚毅的侧脸,眼中充满了无法言说的痛楚和一种深沉的、几乎要溢出来的骄傲。
第三天下午,他们带来的那点树皮也吃完了。真正的弹尽粮绝。
希望,如同风中残烛,摇曳欲灭。
铁柱的体力终于耗尽了一次休息后,他尝试了几次,都无法再凭借自己的力量站起来。草儿用尽吃奶的力气,也无法将他搀起。
“草儿…”铁柱靠在冰冷的树干上,喘着粗气,眼神灰暗,“…别管爹了…你…你自己往南走…或许…还能有条活路…”
“不!”草儿的回答斩钉截铁,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疯狂,“我们说好的一起走,爹,你起来,你再试试!”
她再次去拉他,小脸憋得通红,细瘦的胳膊因为用力过度而剧烈颤抖,却依旧无法撼动铁柱沉重的身躯。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终于要将这对苦苦挣扎的父女彻底淹没。
就在草儿几乎要放弃,准备陪着父亲一起在这冰天雪地里等待最终时刻来临时——
远处,传来了一阵不同于风声的、沉闷而有节奏的声响。
像是…马蹄声?还有很多人的脚步声。
草儿的心脏猛地一缩。是蛮子?还是溃兵?
她惊恐地想要拖着铁柱躲藏,但已经来不及了。
只见前方道路的拐弯处,赫然出现了一队人马。
那不是散乱的蛮族游骑,也不是惊慌失措的溃兵。而是一支看起来颇有秩序的队伍。
前面是几个骑着瘦马、穿着杂乱号衣、却带着兵刃的斥候,后面跟着长长的、扶老携幼、推着独轮车、背着破旧行囊的流民队伍。队伍中间,还有几辆骡车,上面似乎坐着伤员,旁边有拿着长矛、维持秩序的人看守。
这是一支…逃难的人群,但似乎被某种力量组织了起来。
队伍也发现了瘫坐在路边的这对异常狼狈的父女。斥候警惕地放缓了速度,手按在了刀柄上。流民队伍也停了下来,无数道麻木、好奇、警惕的目光投了过来。
一个看起来像是头目、腰间佩刀、脸上带着一道疤的汉子策马走近了几步,居高临下地打量着他们,声音粗豪地喝道:“喂!你们是干什么的?打哪来?”
铁柱挣扎着想说话,却因为虚弱和紧张,咳嗽起来。
草儿鼓起生平最大的勇气,上前一步,将父亲挡在身后,仰起小脸,尽管声音因为饥饿和恐惧而微微发颤,却努力说得清晰:
“我…我们是从北边铁棘村逃难来的…我爹…我爹受了重伤…求求各位老爷…行行好…给点吃的…或者告诉我们…哪里能讨碗热水…”
那刀疤脸汉子目光扫过铁柱身上那明显是刀伤的血污和苍白如纸的脸色,又看了看草儿那虽然脏污不堪、却异常清亮坚定的眼睛,眉头皱了起来。
“铁棘村?那边不是前几天刚被马胡子洗了吗?你们能逃出来?”他语气带着怀疑。
草儿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正不知如何回答。
这时,流民队伍中一个老者颤巍巍地开口了:“王头儿…看这娃娃可怜见的…不像说谎…他爹那伤,看着就…”
刀疤脸汉子瞪了那老者一眼,老者立刻噤声。
汉子又盯着草儿看了片刻,似乎在做权衡。最终,他啧了一声,挥了挥手:“算你们运气好,碰上我们‘江北王’麾下收拢流民的队伍。”
江北王!
这三个字如同惊雷,在草儿和勉强清醒的铁柱耳边炸响。
他们赌对了,他们真的找到了。
巨大的狂喜和难以置信的冲击,让草儿瞬间呆立在原地,眼泪毫无预兆地奔涌而出。
那刀疤脸汉子似乎见惯了这种反应,不耐烦地又挥挥手:“哭什么?后面车上有地方,把他弄上去,到了地儿,是死是活看你们自己造化。我们这儿也没多少余粮。”
他示意后面的人过来帮忙。
两个拿着长矛的汉子走过来,还算小心地将几乎虚脱的铁柱抬了起来,朝着队伍中间那辆堆着些草料、已经坐着几个伤员的骡车走去。
草儿像是做梦一样,踉踉跄跄地跟在后面,小手死死抓着父亲的衣角,生怕一松手,这突如其来的希望就会消失。
她被拉上了骡车,坐在父亲身边。有人扔过来半个冰冷的、掺着麸皮的饼子,还有一个装着温水竹筒。
草儿千恩万谢地接过,先小心地喂铁柱喝了几口水,然后才自己小口地啃起那硬邦邦的饼子。味道粗糙剌喉,但她却觉得这是世上最美味的食物。
骡车吱呀呀地再次启动,随着人流缓缓向前。
铁柱躺在干草上,感受着身下车辆的晃动,看着女儿因为半个饼子而焕发出光彩的小脸,再看向周围那些同样面黄肌瘦、却似乎有了一丝方向的流民,两行浑浊的泪水终于从他眼角滑落,渗入身下的干草中。
绝处逢生。
他们终于,踏上了一条或许能活下去的“路”。
尽管这条路通往何方,依旧未知。但这支打着“江北王”旗号的队伍,就像黑暗中的一盏微灯,暂时驱散了笼罩在他们头顶的死亡阴影。
草儿紧紧握着父亲的手,目光望向队伍前进的方向。
那里,不再是纯粹的荒原和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