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心率》煊笔翀

18、照片的惊雷

　　周一的锐锋集团，重新被一种高效而冰冷的节奏掌控。高跟鞋敲击大理石地面的声音，打印机吞吐纸张的嗡鸣，键盘急促的敲击，内线电话此起彼伏的提示音，交织成一首永不停歇的、名为“商业”的协奏曲。

　　总裁办公室里，空气似乎比外面更凝滞几分。林薇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面前摊开着一份需要她最终签字的并购案补充协议。阳光从巨大的落地窗斜射进来，在她手边的咖啡杯沿跳跃，却暖不透她眉宇间凝结的沉肃。

　　她翻阅着条款，指尖偶尔划过纸面，发出极轻的沙沙声。助理小陈安静地侍立在一旁，随时准备应答或记录指令。

　　一切都按部就班，精确得像瑞士钟表。

　　小陈口袋里的私人手机连续震动了好几下，是微信消息的提示。她微微侧身，不动声色地拿出手机快速扫了一眼，是家族群里几个亲戚在闲聊斗图。她正准备按熄屏幕，手指却忽然顿住了。

　　一条来自她大姨的、刚刚弹出的消息，附带了一张照片和一句语音。大姨和苏然的母亲李爱华是几十年的老同事，关系亲近，也在同一个庞大的、中老年亲友微信群里。

　　那条语音被自动转换成了文字：「瞧瞧爱华家闺女找这对象！真是一表人才！听说还是大公司的经理呢！真是有福气！」

　　下面附着的照片，是在一辆行驶的车内拍的。光线昏暗，构图随意。后排座位上，一男一女并肩坐着。男的侧头看着窗外，嘴角带笑，阳光开朗。女的低着头，面容大半隐在阴影里，只能看到一个紧绷的下颌线条和略显凌乱的发梢。

　　但小陈一眼就认出来了。

　　那个低着头的女人，是苏然。

　　而那个男人……是市场部的张辰。她有点印象，因为张辰之前试图通过她给林总递过几次无关紧要的活动方案，都被她挡了回去。

　　小陈的心脏猛地漏跳了一拍，握着手机的指尖瞬间冰凉。她几乎是下意识地抬眼，飞快地瞟了一眼办公桌后的林薇。

　　林总正专注地看着文件，睫毛低垂，侧脸线条冷硬，看不出任何情绪。

　　小陈的手指微微发抖。她知道不该多事。上司的私事，尤其是这种明显涉及地下恋情的私事，是最碰不得的禁忌。苏然和林总的关系，她隐约有所察觉，但从未敢深想，更不敢窥探。

　　可是……这张照片，这条语音……“对象”、“一表人才”、“经理”、“有福气”……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针。

　　理智告诉她应该立刻删掉这条消息，当作什么都没看见。但一种更深层的、对林总安危的担忧，或者说，对可能引火烧身的恐惧，攫住了她。万一这事以后从别的渠道爆出来，而自己知情不报……

　　小陈喉咙发干，后背渗出细密的冷汗。她盯着那张模糊却刺眼的照片，又看了一眼似乎对这一切毫无所觉、依旧沉浸在文件里的林总，天人交战。

　　时间一秒一秒地流逝，办公室里安静得只剩下纸张翻动的细微声响和林薇偶尔用笔尖轻点桌面的声音。

　　最终，恐惧压倒了理智。

　　小陈深吸一口气，几乎是屏着呼吸，上前一步，脚步轻得几乎没有声音。她将手机屏幕小心翼翼地、递到林薇正在阅读的文件上方，声音压得极低，带着无法掩饰的颤抖：

　　“林总……抱歉打扰您……这个……您可能需要看一下……”

　　她的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摩擦。

　　林薇翻阅文件的动作停住了。

　　她的目光没有立刻离开纸面，只是极轻微地顿了一下，像是精密仪器运行中一个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卡顿。然后，她缓缓地、抬起了眼。

　　目光先是在小陈惨白惊慌的脸上停留了半秒，冰冷而锐利，像是能穿透一切伪装。然后，才落在那只递到眼前的手机屏幕上。

　　屏幕上，那张光线昏暗的车内合影，和那条转换出来的语音文字，像一把生锈的、肮脏的匕首，猝不及防地、狠狠地捅进了她的视野。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凝固。

　　小陈能清晰地看到，林总瞳孔极其细微地收缩了一下。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的变化，没有愤怒，没有惊讶，甚至没有一丝波澜。但整个办公室的气压，却在瞬间骤降，低得让人无法呼吸。

　　那是一种极致的、可怕的平静。像暴风雪来临前死寂的冰原。

　　林薇的目光落在照片上那个低着头的侧影上，看了很久。然后，她的视线缓缓移向旁边那个男人的笑脸，目光像冰冷的探针，一寸寸地扫描过去。

　　几秒钟后，她极其缓慢地、伸出手。

　　她的指尖冰凉，碰触到小陈同样冰冷的手指，拿过了那只手机。

　　她没有放大照片，也没有看那些刺眼的文字。只是盯着那张小小的、模糊的合影，眼神深得像结了冰的寒潭，看不到底。

　　办公室里死寂无声。小陈连大气都不敢喘，她能听到自己血液冲上头顶的嗡鸣，和心脏疯狂撞击胸腔的声音。

　　忽然——

　　嗤啦——

　　一声尖锐刺耳的撕裂声打破了死寂！

　　林薇握着手机的那只手没动，另一只放在文件上的手，却猛地攥紧了那份厚厚的并购案补充协议！指关节因极度用力而瞬间泛白暴起，坚韧的纸张在她掌心被硬生生捏得扭曲、变形、最终撕裂开一道狰狞的口子！

　　钢笔从被攥变形的文件上滚落，掉在光滑的桌面上，发出清脆又令人心惊的“啪嗒”一声，墨蓝色的墨水从笔尖渗出，迅速在昂贵的红木桌面上洇开一小团污渍。

　　小陈吓得浑身一颤，几乎要惊叫出声，又死死忍住。

　　林薇却仿佛对这一切毫无所觉。她的目光依旧死死钉在手机屏幕上，下颌线绷得像一把拉满的弓，每一个线条都透出冰冷的、压抑到极致的、即将崩断的张力。

　　那撕裂的纸张，那滚落的钢笔，那蔓延的墨渍，都成了这死寂画面里无声却暴烈的注脚。

　　几秒后，她终于动了。

　　她极其缓慢地、将手机屏幕按熄，递还给僵立在一旁、脸色煞白的小陈。动作平稳得没有一丝颤抖。

　　“出去。”

　　她的声音响起，低沉，沙哑，冰冷得像淬了毒的冰棱，砸在凝滞的空气里，不带任何情绪，却让听到的人从骨头缝里渗出寒意来。

　　小陈如蒙大赦，又肝胆俱寒，几乎是手脚发软地接过手机，踉跄着退出了办公室，轻轻带上了门。

　　厚重的实木门合拢，将内外彻底隔绝。

　　办公室里，重新只剩下林薇一个人。

　　她依旧保持着那个姿势，坐在宽大的椅子里，一只手还攥着那份被撕裂的、变得皱巴巴的文件。另一只手，指节分明地按在冰冷的桌面上，指尖正压在那团渐渐扩散的墨渍上，染上了暗蓝的颜色。

　　阳光依旧明亮地照耀着，却仿佛再也无法穿透她周身骤然凝结的、无形的冰层。

　　她缓缓地、慢慢地靠向椅背，抬起头，目光没有焦点地投向窗外蔚蓝的天空和鳞次栉比的摩天大楼。

　　巨大的落地玻璃窗，清晰地映出她此刻的身影——挺直，僵硬，像一尊毫无生气的冰冷雕塑。只有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里，翻滚着足以吞噬一切的、漆黑的风暴。

　　她看着窗外，看了很久很久。

　　然后，极其缓慢地，扯动了一下嘴角。

　　那不是一个笑。没有任何温度。更像是一个冰冷的、机械的肌肉抽动。

　　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收敛了所有咆哮、准备无声无息撕碎猎物的猛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