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心率》煊笔翀

17、“幸福”的表演（下）

　　周末的阳光像是刻意要烘托这场闹剧，好得有些刺眼。天空是一种虚假的、过度曝光的湛蓝。张辰开着那辆擦得锃亮的白色丰田SUV，载着一车心思各异的人，驶向了本市最负盛名的仿古商业街区。

　　青石板路，飞檐翘角，鳞次栉比的店铺贩卖着千篇一律的“传统文化”和溢价惊人的小吃。游客摩肩接踵，喧哗声、叫卖声、音响里播放的蹩脚古筝曲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种燥热虚浮的热闹。

　　张辰表现得无懈可击。他全程担任导游、摄影师兼付款机，熟门熟路，殷勤备至。买糖人，尝糕点，看手工艺品，每到一个“打卡点”，就热情地招呼苏然父母拍照。

　　“叔叔阿姨，站这儿，这个角度好，能把整个塔拍进去！”
　　“然然，快，挽着阿姨胳膊，笑开心点！”
　　“叔叔，您搂着阿姨肩膀，对，就这样，特别有范儿！”

　　他举着手机，指挥若定，像个经验丰富的片场导演。苏然被安排着摆出各种“幸福”、“甜蜜”、“乖巧”的姿势，挽着母亲的胳膊，靠在父亲的身边，或者被张辰自然地揽住肩膀，挤进镜头中央。

　　她的笑容僵在脸上，肌肉发酸。阳光刺得她眼睛发涩，几乎要流出泪来。每一次张辰的手碰到她，哪怕只是礼貌性的引导，都让她胃里一阵翻搅，需要极力克制才能不躲开。

　　李爱华和苏建国却显然极其受用。他们配合着摆出各种姿势，脸上洋溢着发自内心的、被“准女婿”如此周到照顾的满足和骄傲。尤其是在周围其他游客投来或羡慕或善意的目光时，那种虚荣心被填满的愉悦更是显而易见。

　　“小张真是太会拍照了！”李爱华看着手机屏幕上张辰刚拍好的“全家福”，喜不自胜，“瞧把你爸拍得多精神！然然你也真是，多跟小张学学，别老是拍那些黑乎乎看不明白的东西。”她习惯性地贬低着女儿的专业，来抬高此刻的“满意”。

　　苏然扯了扯嘴角，没说话。

　　张辰倒是笑着接话：“阿姨，然然那是艺术，我这就是瞎拍，记录生活，不一样。”他嘴上谦虚，却顺手接过李爱华的手机，“阿姨，我帮您发朋友圈？保证让您那些老姐妹都羡慕！”

　　“哎哟，那敢情好！”李爱华喜出望外，立刻凑过去指点，“这张，还有这张，都要！配字……就写‘女儿和准女婿陪我们老两口逛古城，开心！’”

　　“妈！”苏然下意识地出声阻止，心脏猛地一缩。

　　“怎么了？”李爱华不满地瞥她一眼，“这有什么不能发的？小张这么好，我还不能显摆显摆了？”她语气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得意。

　　张辰脸上笑容不变，手指却在屏幕上飞快操作着：“好了阿姨，发出去了。保证点赞爆棚。”

　　苏然站在原地，看着母亲喜滋滋地刷新着朋友圈，看着父亲也含笑凑过去看，看着张辰脸上那抹志在必得的、隐秘的笑容，只觉得周身血液一点点变冷。头顶明晃晃的太阳，也驱不散那从心底里蔓延开的寒意。

　　她像一个被剥离了灵魂的木偶，被无形的线牵引着，进行下一项活动，下一个摆拍。

　　午餐选在景区里一家装修古色古香，但菜品昂贵且味道平平的餐馆。吃饭时，李爱华的话题更加深入。

　　“小张啊，你看你和然然年纪也不小了，感情又这么好，有没有考虑过下一步啊？”她夹了一筷子菜放到张辰碗里，眼神热切，“现在房价是贵，不过两家一起凑凑，首付应该也没问题。到时候要个孩子，趁我跟你叔叔身体还好，还能帮你们带带……”

　　“妈！”苏然的声音猛地拔高，带着一丝难以抑制的尖锐，打断了母亲的话。桌上三人都诧异地看向她。

　　苏然脸色苍白，手指紧紧攥着筷子，指节泛白：“……吃饭呢，说这些干嘛。”

　　李爱华被驳了面子，有些不悦：“吃饭怎么就不能说了？这都是正经事！难道你们就打算一直这么谈着，不考虑结婚安家？”

　　张辰赶紧打圆场，在桌下轻轻踢了一下苏然的脚，面上笑容温和：“阿姨说得对，是得考虑。我和然然也商量过，主要现在事业都处在上升期，想再拼一拼，基础打牢一点，以后也能给孩子更好的条件。对吧，然然？”他转头看向苏然，眼神里带着提醒和一丝压迫。

　　苏然感到那只碰了她脚的鞋尖像蛇一样冰凉黏腻。她垂下眼，盯着碗里油汪汪的菜，从喉咙里艰难地挤出一个音节：“……嗯。”

　　李爱华这才稍微满意，又絮絮叨叨说起哪个老姐妹家的孙子多么可爱，哪个地段的小学区房有升值潜力。

　　苏然再也吃不下任何东西。胃里像塞满了冰冷的石头，沉甸甸地往下坠。周围的喧闹人声、碗碟碰撞声、父母的期盼、张辰虚伪的表演……所有的一切都扭曲成模糊的背景噪音。

　　她只清晰地听到，自己内心深处，某个地方正在发出细微的、不堪重负的碎裂声。

　　下午的行程变得更加难熬。苏然几乎不再开口，只是麻木地跟着走，配合着拍照。张辰似乎也察觉了她的情绪，不再刻意与她进行肢体接触，但言语间的“亲密”和“照顾”更加密集，像是在向二老持续证明着什么。

　　终于，日落西山，游客渐稀。

　　返程的车上，李爱华兴致依旧很高，翻看着手机里一天拍下的海量照片，不断和张辰讨论着哪张拍得好，要洗出来挂在家里。

　　在一个红灯前停下时，李爱华忽然想起什么，拿起手机对着后座——苏然和张辰并排坐着——快速抓拍了一张。

　　照片里，窗外是流动的都市暮色，车内光线昏暗。张辰侧头看着窗外，嘴角带笑。苏然低着头，脸孔隐在阴影里，只能看到一个紧绷的下颌轮廓。两人之间隔着一段清晰的距离。

　　“这张好！自然！”李爱华却十分满意，手指飞快地点着屏幕。

　　苏然下意识地抬头，恰好从车内后视镜里，对上了张辰的目光。他也在看她，眼神里带着一种探究的、了然的，甚至是一丝隐秘的嘲讽笑意。

　　绿灯亮起。

　　车子重新启动的瞬间，李爱华笑着把手机屏幕递到前面，声音洪亮而喜悦：

　　“然然，小张，看！我发家庭群和朋友圈了！都说你们郎才女貌，般配得很呢！”

　　手机屏幕上，正是刚才那张抓拍。配文赫然是：「女儿和准女婿，开心！[爱心]」

　　下面已经瞬间蹦出了十几个点赞和一堆“恭喜”、“羡慕”、“什么时候办喜酒”的评论。

　　轰——

　　像是一道惊雷在脑海里炸开。

　　苏然猛地扭过头，看向车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脸色煞白如纸，手指冰凉，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几乎掐出血来。

　　整个世界的光线，仿佛随着那张照片的发出，瞬间彻底暗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