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心率》煊笔翀

16、“幸福”的表演（上）

　　车子最终停在了苏然租住的老旧小区楼下。与周围光鲜的新楼盘相比，这栋九十年代的居民楼显得格外灰败，墙皮剥落，防盗网锈迹斑斑。

　　“叔叔阿姨，就是这儿了，条件比较简陋，委屈您二位将就一下。”张辰停好车，语气歉然，动作利落地下车，抢着去开后车门和拿行李，表现得无可挑剔。

　　“嗐，这有什么委屈的，有个落脚地方就挺好！”李爱华嘴上说着，目光却像探照灯一样扫过斑驳的楼道口、胡乱停放的电动自行车以及窗台上晾晒的陈旧衣物，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但很快又被对张辰的满意掩盖过去。

　　苏然沉默地领着路，声控灯依旧时灵时不灵，昏暗的楼道里弥漫着各家各户饭菜的混合气味。她掏出钥匙打开门，那股熟悉的、混合着廉价空气清新剂和旧家具的味道扑面而来。

　　“快请进，爸，妈。”她侧身让开。

　　李爱华和苏建国走进这间狭小的出租屋。客厅一览无余，旧沙发，折叠桌，堆放的书籍杂志，墙上钉着的风景照。收拾得还算整洁，但空间的逼仄和家具的陈旧是无法掩饰的。

　　李爱华的目光迅速而仔细地扫过每一个角落，尤其是厨房和卫生间门口，眼神里流露出一种复杂的情绪，有对女儿独居于此的心疼，或许也有一丝难以掩饰的失望——这显然离她想象中的、女儿在大城市“出息了”的生活有些差距。

　　“挺好的，收拾得挺干净。”苏建国放下手里另一个小点的包，语气沉稳地评价了一句，试图缓和可能存在的尴尬。

　　张辰把那个沉重的编织袋放在墙角，笑着打圆场：“然然一个人住，简单点也方便收拾。主要是离公司近，上下班省时间。”他这话接得自然，既解释了现状，又暗示了苏然的工作努力。

　　李爱华果然被带偏了注意力，连连点头：“是是是，工作要紧，辛苦点没啥。小张你坐，快坐，别忙活了。”她热情地招呼张辰，仿佛他才是这里的主人。

　　地方小，沙发只能坐两个人。张辰自然地把苏然按坐在沙发上，自己则拉过那把唯一的折叠椅，坐在她旁边，挨得很近。苏然身体僵硬，能清晰地闻到他身上过浓的古龙水味，下意识地想往旁边挪一点，却又不敢动作太大。

　　李爱华和苏建国坐在对面那张旧沙发上，笑容满面地看着他们。

　　“然然，快给小张倒杯水啊。”李爱华催促。

　　“不用忙阿姨，我不渴。”张辰摆手，很自然地把手搭在了苏然身后的沙发靠背上，形成一个半包围的姿势，显得亲密无比，“叔叔阿姨一路累了吧？要不先休息会儿？晚上我订了个馆子，给您二位接风洗尘。”

　　“哎呀，太破费了！随便在家吃点就行！”李爱华嘴上客气，眼里的笑意却更深了。

　　“那怎么行，第一次见面，必须得正式点。”张辰语气坚决，然后又低头，用一种近乎耳语、但恰好能让对面听到的音量对苏然说，“是吧，然然？”

　　苏然头皮发麻，只能低着头，含糊地“嗯”了一声。她能感觉到父母投来的、充满欣慰和打趣的目光，像针一样扎在她身上。

　　短暂的休息后，李爱华果然开始“视察”。她起身走进小小的厨房，打开冰箱看了看（里面只有寥寥几样食材），又摸了摸灶台，看了看卫生间（重点检查了洗漱台和马桶），嘴里不住地念叨着“一个人也要好好吃饭”、“别总吃外卖”、“这东西该换了啊”……

　　苏然跟在她身后，心一直悬着，生怕她从哪个角落里看出不属于独居女性的痕迹。幸好，林薇从未踏足过这里，除了她自己，这屋里没有任何另一个女人存在过的证据。

　　视察完毕，李爱华似乎还算满意，至少表面上是。她重新坐回沙发，又开始拉着张辰问长问短，从工作内容问到家庭情况，再到未来规划。张辰应对自如，回答得天衣无缝，甚至偶尔还会“深情”地看苏然一眼，把李爱华哄得心花怒放。

　　苏然如坐针毡，度秒如年。她放在口袋里的手机突然震动了一下。

　　她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飞快地掏出来，屏幕亮起，却不是她潜意识里期待的那个名字，而是一条运营商的流量提醒。巨大的失落感像冰水一样浇下，让她瞬间更加清醒地认识到自己此刻的处境。

　　她这细微的动作和瞬间黯淡下来的神情，却落入了李爱华眼中。

　　“谁啊？工作上的事？”李爱华立刻问，语气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紧张，似乎生怕这“来之不易”的约会被打扰。

　　“没……没什么，垃圾短信。”苏然迅速按灭屏幕，把手机塞回口袋，心脏怦怦直跳。

　　“哦，那就好。”李爱华松了口气，又笑着对张辰说，“你看她，工作起来就什么都忘了，你得帮我们多盯着点她，注意休息。”

　　“放心吧阿姨，包在我身上。”张辰拍着胸脯保证，手臂似乎又往苏然这边收紧了些。

　　苏然感觉自己快要窒息了。

　　终于熬到了晚饭时间。张辰订的是一家主打本地菜的中档餐馆，装修还算雅致，包厢里带着点油腻的烟火气。菜品一道道上来，色泽鲜艳，味道浓重。

　　张辰表现得极为周到，不断给二老夹菜，倒饮料，嘴里叔叔阿姨叫得亲热。他甚至还记得苏然之前随口提过的父母口味，点的几个菜都很对二老胃口。

　　李爱华高兴得合不拢嘴，不停夸张辰懂事、细心、会照顾人。苏建国话不多，但脸上的笑容也明显多了起来，偶尔和张辰喝一口杯里的啤酒。

　　“然然，你也吃啊，别光坐着。”李爱华给苏然夹了一大块她并不爱吃的红烧蹄髈，“小张给你夹的菜你也吃，瞧你瘦的。”

　　苏然看着碗里堆成小山的菜，胃里堵得毫无食欲，却只能机械地拿起筷子，小口小口地吃着，味同嚼蜡。

　　张辰见状，又夹了一筷子鱼放到她碗里，语气亲昵：“多吃点鱼，补脑。你看你最近熬夜修图，都憔悴了。”说着，还伸手想帮她理一下额前的碎发。

　　苏然猛地偏头躲开，动作幅度不大，但足够明显。

　　张辰的手僵在半空。

　　饭桌上的气氛瞬间微妙地凝滞了一下。

　　李爱华的笑容顿了顿。苏建国喝酒的动作也停住了。

　　“呵，”张辰干笑一声，极其自然地收回手，转而拿起公勺给自己舀了碗汤，“这汤不错，叔叔阿姨您们也尝尝。”巧妙地化解了尴尬。

　　李爱华立刻顺着台阶下，夸张地尝了一口汤，连连称赞，仿佛刚才那一幕从未发生。

　　苏然低下头，死死盯着碗里那块油腻的蹄髈，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口袋里的手机，始终沉默着。

　　像一座沉默的冰山，冻结在她虚假喧闹的世界之外，提醒着她这一切的荒唐和不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