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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6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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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天光微熹,檐角犹挂着昨夜的雨珠。
衡王早已醒来,正倚窗望着外头铅灰色的天空。
厚重的云层压得极低,远处隐隐传来闷雷声,今日似乎又将有一场倾盆大雨。
习惯了燕云干燥爽朗天气的他,对这江南潮润黏腻的气息极为不适,只觉得周身都透着几分不自在。
“主子醒了。”如意轻叩门扉,碎步走进内室,见主子已起身,忙上前伺候,“奴婢方才去厨房问了,这里的厨子做得一手地道的昇州菜。主子可要用些?”
“嗯。”衡王略一颔首,抬手示意,“先伺候本王更衣。”
“是。”如意躬身应是,手脚麻利地取来熨烫平整的锦袍,伺候自家主子梳洗完毕。
收拾妥当,二人便向餐厅走去。
路过一处门廊,看到全副武装的护卫,衡王脚步微顿,对其道:“本王今日想在城中四处看看,烦请兄弟当一下向导,可否?”
“这……”护卫面露犹豫,抱拳道,“还请王爷先用早膳,属下这就前去禀告。”
“嗯…行,你去吧。”衡王点头应允。
看着护卫匆匆离去的背影,衡王暗自叹了口气。自己昨日夺取兵符的举动,不仅未能达成目的,反而顺理成章地给了对方监视自己的由头。
甚至,那枚兵符,可能根本就是个摆设,毫无用处。
他不由得又想起昨日春海拿出的那枚玉符……
“唉。”衡王心中懊悔,还是操之过急了,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仔细想想也是,如果真这么容易就能掌控江南兵权,之前丞相派来的那些官员,也不至于疯的疯,罢官的罢官,死的死了。
还是太冲动了啊……
走进餐厅,一股诱人的香味扑鼻而来。
恭候的厨子立刻上前介绍:“殿下万安。这是今日为您准备的早膳,容小的介绍:这是金钱素菜包、牛肉汤包、锅贴,桂花糖芋苗、青团、马蹄糕、三鲜干丝,鸡汁小馄饨。”
衡王在餐桌前坐下,眼底闪过一丝惊异。这些菜品每样分量都不多,或两个,或一个,但品种多样,摆盘精致,令人一看便胃口大开。
“不错。”衡王点了点头,拿起银筷。
用过餐,衡王刚放下筷子,便瞧见先前那名护卫已返回,侍立在门外。
“殿下,”护卫恭敬行礼,“今日由这位大人伴您游览。”他侧身指向院中。
衡王顺着方向望去,只见一名身着紫色锦缎官袍的女子静立院中。她容貌清秀,气质却如寒泉般清冽,自有一股不容忽视的威仪。
“女官?”衡王眉头微挑,有些意外。
“正是。”女子神色不变,声音平稳如水,“下官卢倩,庆安二年陛下钦点的南直隶监察御史,今日陪同殿下巡览南直隶首府。”
庆安二年,是前年。
监察御史……这可是实实在在的直隶监察御史,实权职衔!论起分量,恐怕比他这个闲散王爷更重。
衡王心头微凛,面上却不露分毫,双手抱拳,不失礼数道:“有劳卢御史了。”
卢倩亦淡然回礼,眸光沉静无波。
略作收拾,衡王便随卢倩走出别院。
门前,一支十余人的精锐骑卫已静候多时。
他们身姿挺拔,装备精良,透着一股肃杀之气。
衡王的目光平静地掠过这些精干的护卫,却在看到他们□□的战马时骤然凝住——只见这些护卫皆跨坐于雄健如山的黑色骏马之上,那马匹的骨架、肌肉,绝非寻常可见。
更引人注目的是,为首的一名小校手中,还牵着一匹毛色奇异、肩高惊人的棕白斑点大马,神骏异常。
久居燕云、见惯良驹的衡王一眼便知,这些宝马,绝非云国本土所产!
卢倩径直上前,动作矫健利落地翻身上了那匹棕白斑点大马,坐稳后,侧首看向衡王:“殿下,骑马方便些,您是……”
衡王的目光仍在那几匹黑马上流连,热情难掩:“可否容本王试骑此马?”
“可以。”卢倩一个眼神示意那小校。
小校点头,一声呼哨,巷子中立刻又有一骑应声而出,骑士□□同样是一匹神骏异常的黑马。
“品种与他们骑的都一样。”卢倩淡声解释。
衡王颔首,随即也利落地翻身上马。马背宽阔,四蹄稳健有力,他忍不住赞叹:“卢御史,此等宝驹绝非我云国所出?不知是如何得来的?”
“从海外运来的,费了不少周折。”
“海运?!”衡王惊讶更甚,追问道,“海运,竟还能运载活物?”
“嗯,但损耗极大,且旷日费时。”卢倩解释道,“同样的航程,正常商船一月可抵海港。运送活物的船,短则三月,长则半年方能抵达。”
“原来如此。”衡王若有所思,随即兴致盎然,“卢御史,本王想亲眼看看那运马的船,可以吗?”
“嗯……”卢倩沉吟片刻,“就我所知,最近并无运送马匹的船抵达昇州港。不过,殿下若真想看,也可去海事司衙门问问看。”
“好,那就去看看。”衡王当即拍板。
“嗯。”卢倩应道。
马蹄声声,踏在湿润的青石板上,一行人向着昇州府江港方向行去。
衡王此时并未因昨日初次交锋落败而显出沮丧,反而带着几分好奇与探究。
昨日来得匆忙,并未仔细打量这昇州府城,此番得闲,正好好好看看这江南首府的风貌。
“卢御史,这些屋舍,为何都建得一模一样?”
衡王指着路边一片整齐划一的建筑群问道。
只见一幢三层、门前飘着云国旗帜,牌匾上写着“一号安置区街道办事处”的建筑后面,是成片一模一样的双层民宅。
这些民宅模样极为怪异,是他从未见过的模样……或者说,与其说是民宅,似乎更像是——一个又一个箱子堆叠在一起的,那些连通一层和二层的楼梯,似乎还是铁质的!
“这些是公租房。”卢倩淡淡解释道。
“‘公租房’?”衡王对这个新词感到不解。
“嗯,”卢倩继续道,“此为官府出资兴建,专为安置城中贫困户、外来流民,或是暂无居所的外来谋生者。这房子看着简陋,但也算是个栖身之所。”
她顿了顿,又道,“此制在南直隶推行已近十年,入住率在八成左右……总得来说,确实给了不少人一个临时的安身立命之地。”
“原来如此。”衡王了然点头,未再深究细则。
此策既然能运行十年,其规制想必已相当完备。
只是,他心中更加好奇:如此海量的屋舍,如何能建得这般整齐划一,规模宏大?这建造速度,简直惊世骇俗。
“这也要多亏娘娘的办法。”卢倩接口道,语气中带着一丝推崇,“此类公租房,基本都是由预制构件组装而成。”
“所需梁柱、墙板等,皆在专门的工坊统一制好,运抵现场后如同搭积木一般拼装。如此可省去大量工期,速度自然快上许多。殿下若有兴致,稍后可去工坊一观究竟。”
“若能亲眼得见,自当求之不得!”衡王兴趣盎然。
一行人继续沿街前行。衡王的目光又被一群身着统一青灰色短褂、正埋头清扫街巷的人吸引。“这又是……?”
“其实,殿下今日所睹城中诸多新制新规,十有八九,皆系娘娘手笔。”
卢倩语气依旧平淡,却透出一种理所当然的意味,“这些人被称之为‘环卫工’。多为城中孤老无依者。娘娘念及他们生计艰难,便将过去的洒扫变为正经营生,每月按昇州府最低薪资标准发放银钱……不论如何,终归是让他们老有所居,劳有所得。此外,根据各府财力,有的地方每日供一餐,有的则供三餐。”
“善举,实乃善举。”衡王由衷赞了一句,随即又问道,“但此举耗资怕是难以想象。据本王所知,南直隶税赋几乎尽输朝廷以供国用,尚能有这般富余财力支撑?”
“殿下所言不错,”卢倩目光投向远处开阔的街景,“南直隶自身发展,主要依赖海洋贸易。”
“海洋贸易?”衡王眉头微皱。
“嗯。”卢倩点了点头。
“海洋贸易,居然能供养得起整个江南?!”衡王心中极为震惊。
燕云并非没有海运,但利润绝无如此夸张。
“卢御史,燕云亦有海运,为何利润似乎远不及江南?”
卢倩淡淡瞥了他一眼,道:“殿下,海运的利润本就巨大。只是,您或许不知晓其中详情罢了。若下官未记错,燕云海运是由燕云总督府一手主导的……燕云供养着五万精锐骑兵,若不靠海运的巨额利润支撑,燕云总督府如何能供养得起那五万铁骑?难不成,真的只靠种地收上来的那点田赋吗?”
衡王一时语塞,这个角度他从未细想过。
“海运的暴利也许是被刻意封锁消息的。”卢倩的声音字字清晰,“若人人都知道跑一趟海船,一次冒险的收益就能顶上普通农户半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辛苦所得,那燕云那么多的土地,还有谁愿意去耕种?尤其是当年轻力壮的农民都知道了这一点的时候。”
衡王默然。
“如今云国整体产出有限,莫说燕云,便是当初在江南推广海运时,也曾出过大乱子。”
卢倩继续道,“大量农田荒废,或仅由家中老人勉强耕种,年轻人纷纷投身海运或工坊技工,导致农业生产一落千丈。那年江南的农作物产量,别说供给朝廷,连本地百姓的口粮都险些不够。也亏得及时从南洋抢……咳咳,购入了大批稻米,才勉强弥补了亏空,渡过难关。”
“后来呢?”衡王追问。
“后来,娘娘想出了新的策略。”卢倩道,“官府大量吸纳流民,并推行‘承包’制。由有实力的雇主出资,从拥有田亩的农户手中将农田承包过来,再雇佣流民耕种。”
“收获时,按契约分配给农户足额口粮,亦可折价换钱,其余则由官府依质依量开价收购。如此,才算是解决了田地荒芜、粮食短缺的危机。”
“这……只怕成本不低吧。”衡王思忖道,“若官府不提高粮价,那些承包田地的雇主,能愿意吗?”
“没什么愿意不愿意,”卢倩的语气陡然转冷,“胆敢私自哄抬粮价者,杀无赦。当年,娘娘主导第一轮土地改革,从地主手里强行收回土地时,有些世家门阀不愿意,组织家丁冲击官府。”
“最后,冲击官府的被震南卫狠揍一顿。那些仗着家中有人在京城做官,想告御状的,全部当今圣上砍了。”
“土改,最后也顺顺利利完成。最起码,每个百姓手里多多少少都分了些土地。”
说完,她的语气又恢复平淡,“至于利润,自然是有的。官府会按收货时的斤数提供一部分补贴——总的来说,只要经营得当,是有赚头的。”
“原来如此。”衡王点了点头,心中对江念又添几分认识。“土地改革,可否请卢御史仔细说说?”
卢倩看了他一眼:“此事复杂,一言两语说不清,简单说,就是把土地归属重新分配。其中详情,您在城中的官办图书馆可以查阅相关典籍,或者随意找个正在上学的孩童询问,他们多半也能说出个七七八八。”
“啊?”衡王这次是真的愣住了。
“娘娘常说,教育乃立国之本,强盛之基。”卢倩的声音里透出无比的敬意,“因此,她力主推行九年官学制,并建设了大量技工学堂。前者教授经史子集、算学格物等文化知识,后者则传授百工技艺、实用之学……”
衡王静静地听着,心中却掀起了滔天巨浪。这……这特么还谈什么扳倒江念?
这江南的每一寸土地,每一缕风,似乎都已深深烙上了江念的印记。
江南即江念,江念即江南!
一股无力感悄然涌上心头……怪不得人家,不在意兵符呢。
衡王慕然觉得,自己昨日,仿佛想个耍把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