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不奉昭》熊猫啃竹子

5、第5章

　　回到听澜殿，江念遣了卢倩回去歇息，独自坐在听澜殿的桌案前，心中想着卢倩今日所说的事。

　　烛芯轻爆，殿外又淅淅沥沥落起了雨，敲得琉璃瓦音声细碎。

　　春海抱了各部呈上的公文入殿，见江念正凝神思索，随即步履轻缓。

　　察觉光影微动，江念抬首，望见是春海，眼底泛起一丝柔和。

　　“娘娘想偷懒一日，但麻烦事像是长了腿似的，自己跑着来寻您了。”春海口中说着，手上则是利落地将各类公文按类型排布在案头。

　　「习惯了。」江念唇角微弯，笑意清浅。

　　素手翻飞间，腕上那只翡翠镯子，在烛光中流转起温润的光华。

　　“今儿在码头瞧新鲜，偶然得了枚蓝宝石，想着娘娘或许喜欢，便斗胆献上。”春海脸上堆着温和的笑意，从怀中取出一个锦缎小包，层层打开，露出那枚鸽子蛋大小、在烛光下漾着幽蓝光芒的原石。

　　他双手奉上：“还没来得及寻匠人镶嵌，老奴想着，原石交给娘娘身边懂行的巧匠，定能雕琢出更衬您气韵的珍品。”

　　江念面容漾开一丝浅笑。

　　伸手接过，冰凉的触感传来，指尖轻轻抚过宝石上天然的水纹光晕，『有心了，我很喜欢。』

　　“娘娘言重了，”春海躬身，声音里带着感恩，“若非娘娘，我们这些内庭排挤到江南的无依无靠之人，哪能像现在这样，活的像人一样。。”

　　江念微笑颔首，将蓝宝石仔细收入袖中小囊。随即想起什么：『衡王那边，安置得如何了？兵符给他了?』

　　“安置在洛雨别院了。震南卫的精锐轮值看守，兵符给他了。”

　　江念轻轻一点头，全然没当回事。

　　……

　　夜深了，烛影摇曳。

　　案头文书也处理大半。

　　江念看了看，剩下的都是些不着急的事，便让贴身侍女——白露伺候着沐浴更衣了。

　　她也不是什么工作狂魔，也不想因为这些工作把身体搞垮了。

　　她还想多活几年呢。

　　温热的水汽氤氲了疲惫，白露力道适中的按摩让她很舒服，甚至，还眯着一小会。

　　换上寝衣，倦意如潮水，殿外却传来一阵略显急促却又刻意放轻的脚步声。

　　门被推开一线，卢倩探进头，身后跟着三道身影——南直隶总督赵光远、巡抚周荣，还有镇守太监李公公。

　　“恩师，学生把纠察司复核后的卷宗摘要整理出来了，怕耽误事，就给您送来。”她侧身让开一步，“这三位是在行宫外碰上的，想必也有要务。”

　　殿内灯火通明，这四位皆是一身官袍，倒是映得江念一身素色寝衣分外醒目。

　　她略抬眸，狠狠瞪了眼卢倩。

　　‘这么晚了，打搅我睡觉！’

　　卢倩只觉得莫名其妙，想来应该是自家恩师不满意自己这时才把纠察司的案卷送来吧。

　　“唉。”叹了口气，江念感觉自己身上的每个细胞都在说：不想加班…不想加班……

　　『都坐吧，白露，看茶。』她指尖翻飞，示意众人落座。

　　“娘娘说，都坐都坐。”卢倩一边翻译，一边给江念披上白露送来的外衫。

　　赵光远是十多年的老搭档了，闻言便径直走到江念左手边的圈椅旁，整个人几乎“瘫”了进去，长吁口气：“哎哟，还是娘娘这儿的椅子舒服，安逸。”

　　李公公更不客气，自从与江念合作督办‘江南河网’以来，这里熟悉得如同自家府邸。

　　他径自走到旁边茶案上，拎起刚送来的茶壶，给自己斟了一杯，热茶入喉才舒坦地喟叹一声：“还是娘娘这儿的茶暖清香啊。”

　　唯独新任巡抚周荣，一身拘谨，在下首最末一张椅子上正襟危坐，目光恭敬。

　　江念看着赵光远与李公公，哭笑不得，合着我这里都是宝贝。

　　『这么晚齐聚一堂，想必都有要紧事？』江念目光扫过众人，眉宇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倦意。

　　说起正事，众人也严肃起来。

　　赵光远、周荣、李公公三人交换了一个眼神，最终还是赵光远清了清嗓子开口：“娘娘想必已经知晓，衡王殿下今日已抵昇州。”

　　江念微微颔首。

　　“臣等此来，是想请示娘娘，”赵光远身体微微前倾，语气带着一丝凝重，“对这位王爷，我们……具体该如何应对？是礼敬为上，还是……”

　　江念想了想，『看情况吧。先等他动起来再说，我们暂且观望。』

　　“臣明白。”

　　“此外……”赵光远话锋一转，目光投向了下首的周荣，“还有一事，关乎江南官场人心，还是请主责民生、吏治的周巡抚向娘娘禀明吧。”

　　被点名的周荣只觉得嘴里发苦。

　　他这巡抚之位尚未坐稳，此刻却要直面南直隶实际意义上的二把手。

　　他深吸一口气，硬着头皮起身，对着江念深深一揖：“启禀娘娘，”

　　周荣的声音微颤，“下官……下官斗胆直言。卢御史麾下纠察司，数月以来，风言所向，闻风而动。凡有官员过失，无论大小，皆以律法中顶格处罚，动辄罢官降职……如今南直隶官场上下，已是人心惶惶，如履薄冰。

　　下官恐长此以往，非但于事无补，反使同僚离心，政务迟滞，有负娘娘重托啊！”说完，他的额角已渗出细密的汗珠。

　　卢倩闻言，杏眸猛地睁圆，瞧热闹怎么热闹是自己。

　　“周大人！您这是?”卢倩眯了眯眼睛。

　　“下…下官剧实而奏。”周荣觉得，卢倩这位芳龄二十多岁的姑娘，此刻的压迫感，比皇帝还凌厉几分。

　　“哦。”卢倩意味深长地应了一声，“周大人不知道，纠察司为何如此行事？难道不是因为您治下的一些官员，自视甚高，目无下尘！对上谄媚逢迎，虚报政绩；对下颐指气使，视商贾如草芥，轻农工如贱役，平日嘴上左一个奸商，右一个刁民。

　　其满身傲慢，毫无谦卑为民之心！纠察司秉公执法，肃清吏治，周大人觉得有问题?”

　　卢倩顿了顿，继续道：“还有一些官员，倚老卖老，按律严格要求下属，自己肆意妄为，却苛责他人！

　　他们提拔亲信时，不遗余力。打压异己时，毫不手软。私下串联，各立山头……周大人，您，还有赵大人与李公公，真的不知情吗?”

　　殿内空气骤然凝固。

　　烛火不安地跳跃着，将众人身影投在墙壁上，拉得忽长忽短。

　　江念静静地看着眼前这一幕，一缕疲惫掠过眉梢，随即被更深沉的思虑取代。

　　……

　　这一夜，对于江念而言，注定难以入眠。

　　遣走了赵光远三人，江念披着一件素锦银线暗绣的披风，卢倩侍奉在后，白露手持暖黄宫灯在前。

　　主仆徒三人，踏着湿润的石阶，缓缓登上行宫的宫墙。

　　雨终于歇了，天地间弥漫着未散的雨雾，丝丝缕缕，湿冷地包裹着万物。

　　此时临近子夜，天际黑压压的一片，寂静森然。但是，昇州府的街巷却未曾安眠。

　　无数摇曳的灯火——是酒肆招幡下的灯笼、是富贵人家的檐灯、是晚归小贩的烛笼——穿透沉沉的雾气，在视野里晕染开一片朦胧的光海。

　　鼎沸的人声、吆喝声、隐约的丝竹笑语隐隐传来，倒是交织出一股超脱时代，不该有的繁华景象。

　　江念独自站在墙垛前，身姿宛如剪影。

　　披风被夜风微微拂动，露出内里寝衣一抹素色。宫灯柔和的光勾勒出她沉静的侧颜，也映着腕上那只翠色欲滴的镯子。

　　良久，她才缓缓抬起一只手，指尖在微凉的空气中划过：『白露，赵光远他们所说…还有卢倩所说…都是真的么？』

　　声音虽借手语传达，却如一声炸雷，落在城头。

　　卢倩心底瞬间掀起惊涛骇浪！

　　她霍然看向白露，这位朝夕相处、陪伴恩师左右的温婉侍女，难、难道是……

　　白露姿态恭谨，声音清晰而平静：“回禀娘娘。二位所言，有真，亦不全真。”

　　白露如实说，没有丝毫避讳。

　　江念的目光，依旧深远地落在那片模糊而喧嚣的光之海洋。她似乎并未留意白露的答案，亦或是早已知道答案。

　　终于，她只是极其轻微地，从鼻腔里应了一声：

　　『嗯。』

　　一声轻应，混入初春深夜的薄寒与水汽中，消散于灯火阑珊的雾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