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不奉昭》熊猫啃竹子

7、第7章

　　南直隶海事司，偏堂。

　　卢倩推开大门，随即被呛的一阵咳嗽。

　　“咳咳咳——喂！我说你们，”她指着几名身穿淡紫色官袍的官员，“就不能把门窗打开透透气吗？快开窗！”

　　说完，她立刻又退了出去。

　　慢她一步的衡王见她又出来，好奇地问道：“怎么了？”

　　“里面抽烟不开窗户，全是烟味，呛死人了。”卢倩没好气地回答，还用手扇了扇面前的空气。

　　“抽…烟？”衡王一脸茫然。

　　“哦，中原大地应该还没流行起来，”卢倩解释道，“就是抽一种草，娘娘管那叫‘香烟’。如今江南不少人都好这一口。”

　　衡王点点头，但心里对这个新奇的玩意儿还是充满了好奇。

　　直到堂内的烟雾散去了不少，卢倩才重新走了进去。

　　“卢御史好。”堂内的一众官员纷纷向她问候。

　　“大家伙好啊。”卢倩自然地回了个招呼，目光扫过众人。

　　“卢御史。”这时，一个尖细的嗓音响起。

　　卢倩循声望去，脸上浮起一抹淡笑：“李公公，您老也在啊。”

　　衡王也紧随其后，步入了偏堂。

　　卢倩侧身介绍道：“这位是衡王殿下，昨日刚到江南。”

　　“参见殿下。”众人又是一礼。

　　“你们在商谈什么要紧事？”卢倩目光在众人脸上扫过，最后落在李公公身上，“我们可曾打扰？若是打扰了，我们暂且回避。”

　　“倒也没有。”李公公慢悠悠地开口，手里还捏着一杆烟枪，“既然卢御史也来了，那大家便一同商量商量吧。永元，你把情况跟卢御史和殿下说说。”

　　事实上，卢倩一点也没有要走的意思。

　　李公公是河道司的一把手，邱永元则是海事司的一把手。这两位江南水运衙门的头面人物今日凑在一起，谈的事情必定不小。

　　“事情嘛，倒也不大。”邱永元是个年过四旬的胖子，他引着卢倩和衡王走到墙边一张巨大的地图前，“卢御史请看，这是李公公带来的‘南直隶河网详图’。

　　我们的想法是，把临山河、永利河、新卢河这三条连接南直隶南北的主干河道，再拓宽一些。这样，我们海事司所属的两千吨以上的帆船船队，就能顺利通行了。”他指着地图上三条醒目的蓝色水道。

　　李公公嘬了一口烟杆，缓缓吐出一缕青烟，才慢条斯理地开口：“永元的想法是好的。可是，这三条河，对于寻常河船来说，已经足够宽裕了。当初修建时，也是完全按照图纸来的。

　　如今，整个河网工程眼看就要全面竣工了，现在突然说要拓宽，工期肯定要延误。到时候，多出来的人工、物料、银子，谁来承担？”

　　他顿了顿，“再说了，河道不是江道，更不是海道。海船进了河道，这管辖权归你们海事司，还是归我们河道司？万一出了什么事故，责任算谁的？”

　　他瞥了邱永元一眼，语气带着一丝冷意：“你们海事司一年赚多少钱，大家心里都有数。贵司吃肉，也得想着给那些靠着河道吃饭的平头百姓，留一口汤喝吧？”

　　邱永元脸上的肥肉抖了抖。

　　卢倩在这，这话可不能乱说。

　　他连忙辩解：“李公公，话可不能这么说啊！我们海事司赚的钱，可都是如数上交巡抚衙门，用来发展地方、兴修水利了。下官可不敢，也从未截流过一分一毫！”他语气显得很是委屈。

　　李公公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哼，心里暗道：死胖子吃这么肥，还敢说没截流？

　　而此刻的衡王，心思却完全没在两人的争论上。

　　他正呆呆地望着那张巨大的河网图，只见上面不同粗细的蓝色线条纵横交错，密密麻麻，如同蛛网般覆盖了整个南直隶的地域……

　　卢倩在一旁听得真切，这两家衙门分明是在为利益分配争执不下嘛。

　　她清了清嗓子，开口道：“这个嘛……嗯……娘娘常说，专业的事，要交给专业的人去办。这海事也好，河道也罢，我都不甚了解，就不掺和了。”

　　她说着，目光转向身边有些出神的衡王，“殿下？殿下？”

　　“嗯？”衡王猛地回过神来，仿佛从一场大梦中惊醒。

　　卢倩见他这副模样，提议道：“要不，我再带你去瞧瞧海事司的航海图？那张图，可比眼前这张河网图要震撼得多。”

　　衡王神情有些麻木，只是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两人离开偏堂，沿着回廊前行。

　　卢倩边走边介绍：“从前江南的河网远没有如今这般密集通达。那时水患频发，百姓苦不堪言。如今这四通八达的水系，是南直隶花费十二年之久，累计拨付白银近亿两，征调民夫、收拢流亡饥民，累计役使达四百余万众，方才到如今这地步

　　从某种意义上说，我们已经基本治住了江南的水患。”

　　“这些……也是江念的功劳吗？”衡王艰难地吐出这个名字，语气复杂。

　　卢倩闻言，脚步猛地顿住，转过身，脸上带着少有的严肃：“殿下，娘娘说过，江南水网工程，是全体江南百姓的功劳！是他们用血汗，肩挑背扛，一锹一锹挖出来的！这份功绩，没有人能独揽。”

　　她顿了顿，语气缓和了些，“娘娘已经拨下专款，要用巨石建一座纪念碑。据说，要把所有参与建设者的名字，都刻在上面呢。”

　　衡王听着，只觉得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紧紧扼住，呼吸都有些困难。

　　他心中翻江倒海：如此恩泽后世、堪称滔天的功绩，江念她……居然不贪？她难道不想青史留名吗？她……她究竟图什么？！

　　带着满腹的疑问和难以言喻的震撼，衡王跟着卢倩来到了正堂。

　　推开沉重的大门，一幅巨大图卷瞬间占据了衡王的全部视野。

　　他下意识地仰头望去，只觉得这幅地图简直有五六个人站着叠起来那么高，七八个人躺着那么宽！

　　巨大的地图带来的视觉冲击力，让他瞬间屏住了呼吸。

　　“殿下请看，”卢倩的声音在空旷的大堂里响起，带着自豪。

　　“这便是我们江南航海图。您看到的这些虚线，便是江南船队开辟的主要航线。而那些红点，”她指向图上星罗棋布的小点，“代表的是我江南水师在海外的军事补给点。至于蓝点，则是我们在各处建立的船坞基地。”

　　衡王的目光死死地钉在那张巨幅地图上，看着上面密密麻麻、标注清晰的红蓝点如同星辰般散落在浩瀚的海洋之上，遍布已知世界的各个角落……

　　那是江念的意志，亦是江南无与伦比的雄心。

　　“扑通”一声闷响，衡王双腿一软，竟是一屁股跌坐在冰冷坚硬的大理石地面上，再也站不起来……

　　送衡王去稍缓，卢倩回到偏堂。

　　偏堂内此时一片寂静，卢倩推门而入，看了看众人，说：“诸位辛苦了，且先退下歇息片刻吧。”

　　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仪。

　　官员们你看我，我看你，最终鱼贯而出，脚步声在空旷的回廊里渐行渐远……

　　堂内只余三人。

　　李公公依旧捏着那杆黄铜烟枪，烟锅里的火星时明时灭，映着他半明半暗的脸。

　　邱永元看着窗外，额角渗出的细汗闪着微光。

　　“李公公，”卢倩的声音打破了沉寂，带着一丝江南特有的温软腔调，“这烟，还是少抽些吧。”

　　“娘娘引进这烟草时，便说明了烟草的危害。您老可是咱们江南水运的定海神针，身子骨要紧啊。”

　　李公公瞥了卢倩一眼，嘴角扯出一个生硬的弧度：“呵呵呵……卢御史有心了。咱家是个阉人，无儿无女，平生所好，唯此一口。”

　　他说着又深深嘬了一口烟，烟雾缭绕中，神情带着几分落寞。

　　“李公公莫说笑，”卢倩转身，官袍在地砖上拂过，带起细微的声响。

　　她走到茶案旁，素手执起温热的紫砂壶，水流注入白瓷盏的声音清脆悦耳，“海事要吃饭，河道也要吃饭。

　　说完，她将一盏澄澈碧绿的茶汤稳稳奉到李公公面前。

　　接着，她又端起另一盏茶，走到邱永元面前。

　　邱永元连忙起身，双手接过茶盏。

　　卢倩退回主位，并未落座，只是倚着桌沿，目光在两人之间流转。

　　“发展帆船，是大势所趋。”

　　她顿了顿，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但是，沿江带经济稳，则百姓富；百姓富，则民生稳。此乃江南根基。您说是吧，邱大人？”

　　邱永元端着茶盏的手微微一颤，几滴滚烫的茶水溅在手背上，他却浑然不觉。

　　他抬眼看向卢倩，对方那双杏眸清澈依旧，却仿佛能看透他心底所有盘算。他脸色一僵，艰难地挤出一个字：“是。”

　　李公公一直沉默着，手指摩挲着温热的茶盏。

　　堂内再次陷入寂静，外面飘起小雨。

　　江念莲步轻移，关上窗户。一声轻笑，“别人是打开天窗说亮话，我们这是，关上窗户说实话。”

　　李公公一声干笑，放下烟杆子，端起茶盏，抿了一口茶，喉间发出一声喟叹。

　　“好茶。”他放下茶盏，目光幽幽地望向卢倩，“河网工程开工十余载，耗费财力、精力、人力，难以计数。吾等不敢与民，与娘娘争此大功，”

　　他收回目光，落在邱永元脸上，带了一丝执拗，“只是，没有功劳，总有苦劳吧？我们这些没后阉人总得……落个名吧。”

　　卢倩闻言，目光从李公公脸上缓缓移向邱永元。

　　她目光平静，却让邱胖子感觉脊背一凉。

　　邱永元心中暗骂一声死太监，装什么装，什么给平头百姓留口汤喝，都是特么的放屁。

　　什么名声?无非是日后走大船，史官会记载，‘此处能通大船乃海事司提督邱永元建言，李公公奉命拓宽’罢了。

　　什么人力、物力、财力……那三条河，河床本就宽阔，用炸药松动两岸泥土，再多征调些民夫，工期就算延误也有限。

　　死太监，说的比唱的好听，要说贪，没有人比这些死太监还贪了。

　　他瞥了眼那金杆镶玉烟杆——卖惨?他只觉得好笑。

　　“卢御史。”李公公此时亦看向卢倩，目光意味深长，带着一丝恳求，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威胁。

　　卢倩心领神会，为自己倒上一盏茶，而后低头轻轻吹开浮沫，抿了一小口，细细品味。

　　“入口微涩，但清冽沁心，确是好茶。”

　　她转过身，目光落在邱永元面前那未动的茶盏上，唇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邱大人，茶凉了，可就失了味了。不喝吗？”

　　邱永元看着卢倩眼睛，又瞥了一眼李公公那张……不要逼脸的老脸。

　　随即猛地一拍桌面，“唉！”一声长叹，而后端起那盏茶，仰头一饮而尽。

　　茶水的苦涩在口中蔓延，一如他此刻的心情。

　　窗外的雨，似乎下得更密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