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卿共山河》唐玄晚

21、狩场惊心

　　「都在破戒。」

　　四个字，余音袅袅，却如同惊雷炸响在暖阁之中，将所有的伪装、所有的界限、所有故作冰冷的堤坝，彻底摧毁。

　　陆芷拧说完这句话，像是被抽空了所有力气，脸色苍白如纸，唯有那双眼睛，黑得惊人，里面翻涌着再也无法掩饰的痛楚、挣扎，以及一种近乎绝望的坦诚。她不再躲避叶苏凝的目光，就那样看着她，仿佛等待着最终的审判。

　　叶苏凝的心脏像是被那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又骤然松开，带来一阵窒息后的剧烈跳动和酸麻的疼。所有的愤怒、委屈、质疑，在这句赤裸裸的坦白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原来如此。

　　原来那冰冷的驱逐，刻意的羞辱，不是因为厌弃，而是因为……无法面对。

　　无法面对自己同样悸动、同样在违背伦常、同样在“破戒”的心。

　　空气粘稠得令人窒息，暖阁内落针可闻，只有彼此压抑不住的、有些凌乱的呼吸声交错。

　　就在叶苏凝几乎要沉溺在那片痛苦而坦诚的墨色眼眸中时，殿外突然传来太监略显急促的通报声：

　　“娘娘！陛下銮驾已至宫门，说是听闻娘娘凤体欠安，特来探望！”

　　如同冰水泼面，瞬间将暖阁内那点刚刚升腾起的、危险而旖旎的氛围浇得粉碎。

　　陆芷拧眼中的所有情绪在刹那间收敛得干干净净，快得令人心惊。她猛地站起身，后退一步，瞬间又变回了那个威仪天成、冷艳不可方物的皇贵妃。

　　“臣妾恭迎陛下。”她扬声道，声音平稳无波，甚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病弱沙哑，仿佛刚才那个吐露“破戒”之言的人根本不是她。

　　她甚至没有再看叶苏凝一眼，径直快步走向殿门迎接圣驾。

　　叶苏凝僵在原地，看着那抹决绝转身的背影，心头刚刚涌起的那点温热迅速冷却，只剩下冰冷的空洞和一丝荒谬的可笑。

　　帝王的身影很快出现在门口，带着一身朝露的气息和关切的微笑。

　　“爱妃不必多礼，快起来。朕听闻你身子不适，可传了太医？”他亲手扶起陆芷拧，目光在她脸上流转，带着真切的担忧。

　　“劳陛下挂心，只是些微头风旧疾，并无大碍。”陆芷拧微微垂眸，应对得滴水不漏。

　　帝王这才似乎注意到殿内还有一人，目光转向叶苏凝，闪过一丝讶异：“青妃也在此？”

　　叶苏凝压下心头万般情绪，上前行礼：“臣妾听闻娘娘凤体违和，特来请安。”

　　“嗯，你有心了。”帝王颔首，并未深究，注意力很快又回到陆芷拧身上，“秋狩之事已定，后日启程。爱妃若身子撑得住，便一同前往散散心，若实在不适，便在宫中好生休养。”

　　陆芷拧抬眼，柔声道：“臣妾已无大碍，岂能因微末小恙扫了陛下雅兴？自当伴驾同行。”

　　“好！如此甚好！”帝王龙颜大悦，又温言关怀了几句，方才起驾离去。

　　圣驾一走，暖阁内再次只剩下两人。

　　方才那短暂而惊心动魄的交锋，仿佛只是一个错觉。

　　陆芷拧背对着叶苏凝，整理着方才被帝王扶过的衣袖，声音恢复了之前的冰冷疏离，甚至比之前更冷，带着一种刻意拉远的距离：

　　“青妃也回去准备吧。秋狩非比宫宴，路途劳顿，望你好自为之，莫要再行差踏错。”

　　叶苏凝看着她冷漠的背影，心口那点酸涩再次翻涌上来。

　　好自为之。

　　行差踏错。

　　她是在提醒她，也是在提醒她自己。

　　方才那句“破戒”，在此刻看来，更像是一个不该发生的错误，一个需要被立刻修正的偏差。

　　叶苏凝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屈膝行了一礼。

　　“臣妾，谨遵娘娘教诲。”

　　转身离开宸华宫时，她的脚步很稳，背脊挺得笔直。

　　只是眼底最后一点星光，似乎也寂灭了。

　　两日后，皇家仪仗浩浩荡荡驶出宫门，前往京郊皇家苑囿。

　　秋高气爽，旌旗招展。

　　叶苏凝坐在属于自己的青帷小车里，听着外面马蹄声、车轮声、号令声混杂一片。挽翠在一旁小心伺候着，神色间带着些许对外面世界的好奇与紧张。

　　车队中途休整时，叶苏凝下车透气，目光不经意间掠过前方那架最为华丽隆重的凤辇。珠帘低垂，看不清里面的人，但她知道，陆芷拧就在里面。

　　这一路，她们再无交集。

　　到达苑囿，安顿下来已是傍晚。皇家别馆依山傍水，景致开阔，确实与宫中氛围迥异。

　　翌日，狩猎正式开始。号角长鸣，骏马奔驰，箭矢破空之声不绝于耳。帝王一身劲装，挽弓射猎，英姿勃发，引来阵阵欢呼。宗室子弟、武将们纷纷下场，展示勇武。

　　叶苏凝与其他妃嫔女眷一同坐在高高的观猎台上，看着下方的喧嚣与热烈。她安静地坐着，目光似乎追随着场中奔驰的身影，却又仿佛没有焦点。

　　午后阳光正好，却有些刺眼。她微微侧过头，视线下意识地寻找着那个人的身影。

　　皇贵妃的座位就在皇后下首，比她更靠近帝王的方向。陆芷拧今日穿着一身绯红色的骑射装束，外罩轻纱，比平日宫装多了几分利落英气，却依旧不失华贵。她并未下场，只是安静地坐着，偶尔与身旁的皇后低语几句，侧脸在阳光下显得有些模糊。

　　似乎察觉到她的视线，陆芷拧忽然转过头，目光隔空望来。

　　两人的视线在空中短暂相接。

　　叶苏凝的心猛地一跳。

　　陆芷拧的目光依旧平静，甚至可以说是淡漠，只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瞬，便若无其事地移开，仿佛只是无意间的一瞥。

　　仿佛那日暖阁中的一切，真的只是一场幻梦。

　　叶苏凝缓缓收回目光，指尖冰凉。

　　就在这时，场下异变陡生！

　　一只被围猎逼急了的巨大黑熊，竟猛地撞开了外围的护卫圈，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朝着观猎台的方向疯狂冲来！

　　“护驾！快护驾！”

　　场面瞬间大乱！惊呼声、尖叫声、兵刃出鞘声混杂一片！台上的女眷们吓得花容失色，纷纷向后躲闪。

　　侍卫们慌忙组阵拦截，但那黑熊力大无穷，皮糙肉厚，竟接连撞翻了好几名侍卫，眼看就要冲上观猎台！

　　混乱之中，不知是谁惊慌失措地推搡了一下，站在观猎台边缘的叶苏凝猝不及防，脚下一个踉跄，竟直直朝着台下摔去！

　　“娘娘！”挽翠的尖叫声撕心裂肺。

　　台下就是那头发狂冲来的巨熊！

　　一切发生得太快，电光石火！

　　叶苏凝只觉得天旋地转，耳边是呼啸的风和震耳的熊咆，死亡的气息扑面而来！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一道绯红色的身影竟比最近的侍卫更快！如同离弦之箭，从观猎台上一跃而下，不是逃窜，而是精准地扑向坠落的叶苏凝！

　　砰！

　　两人重重落地，滚作一团，堪堪避开了黑熊挥来的巨掌！

　　叶苏凝被撞得头晕眼花，只觉得一个温暖而坚韧的身体紧紧护着她，熟悉的冷香混杂着尘土的气息涌入鼻腔。

　　她惊骇地抬头，对上的是陆芷拧近在咫尺的脸！

　　那张总是冰冷淡漠的脸上，此刻毫无血色，鬓发微乱，甚至沾上了尘土，唯有那双眼睛，亮得骇人，里面是无法掩饰的惊惧和后怕，死死地盯着她，仿佛要将她吸进去！

　　“你……”叶苏凝喉咙发紧，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陆芷拧却已猛地推开她，翻身而起，同时拔出发间一支锋利的金簪，毫不犹豫地狠狠刺向再次扑来的黑熊眼睛！动作狠辣果决，没有丝毫迟疑！

　　“吼——！”黑熊吃痛，发出凄厉的咆哮，动作一滞。

　　就这片刻的阻滞，周围的侍卫终于赶到，刀剑齐下，终于将那巨熊彻底制服。

　　场间一片死寂。

　　所有人都惊魂未定地看着场中那个绯红色的身影。

　　皇贵妃陆芷拧，发簪散落，衣袍沾尘，甚至手臂被熊爪划破，渗出血迹，她却浑然不觉，只是微微喘息着，站在那里，背影依旧挺直，却带着一种从未有过的、凌厉逼人的杀气。

　　她缓缓转过身，目光首先落在叶苏凝身上，将她从头到脚迅速扫视一遍，确认她无碍后，那眼底的惊惧才缓缓褪去，重新被冰冷的沉静覆盖。

　　帝王已疾步赶来，脸色铁青，既是后怕又是震怒：“爱妃！你……你怎能如此冒险！”他看向陆芷拧流血的手臂，更是心疼不已，“快传太医！”

　　陆芷拧微微屈膝，声音恢复了平时的淡漠，仿佛刚才那个飞身扑救、狠刺熊目的人不是她：“臣妾情急失态，陛下恕罪。青妃无恙便好。”

　　她的语气平静无波，甚至带着一丝疏离，仿佛刚才那奋不顾身的相救，只是出于高位妃嫔对低位妃嫔的职责所在。

　　叶苏凝被人搀扶起来，站在原地，看着陆芷拧那副瞬间恢复冷硬的模样，看着她手臂上那道刺目的血痕，看着她刻意避开的目光……

　　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充满了，胀得发疼，又酸又涩，几乎要溢出眼眶。

　　为什么？

　　为什么要救她？

　　既然选择冷漠，为何又要为她涉险？

　　既然涉险，为何又要立刻戴上这副冰冷的面具？

　　陆芷拧……

　　你到底……要我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