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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赴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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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在铺着青石板的街道上不紧不慢地行驶着,车轮碾过路面,发出单调而沉闷的辘辘声,像是敲打着通往未知命运的节拍。
夕雾微微挑开车帘一角,目光投向窗外。陌生的古代街景流淌而过,越靠近皇城,越是规整肃穆,也越是让她感到一种刻入骨髓的格格不入。她像一颗被强行嵌入异样图画的沙砾,周遭的一切都在排斥着她的存在。
她收回目光,看向对面。
宁川端坐着,双眸微阖,似在养神。他今日并未穿往常那身月白或深青的常服,而是换上了一身鸦青色云纹提花锦缎官袍。袍色沉暗近乎墨黑,却在车厢内昏暗的光线下,随着马车的轻微晃动,隐约流转出内敛而繁复的银色暗纹,如同夜空下安静的云海。腰间束着同色宽边锦带,正中嵌着一块冷白的玉牌,雕刻着钦天监独有的星轨司南徽记,冰凉的质感与他周身的气息如出一辙。官袍衬得他肩线愈发挺括,身形清瘦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感。车窗偶尔透入的晃动光线,勾勒出他侧脸冷硬清晰的线条,下颌紧绷,薄唇抿成一条没有丝毫弧度的直线。他整个人像一尊被精心供奉却又冰冷无情的的神祇塑像,完美,却无半分暖意。
这种朝着一个巨大、未知且充满象征性的目的地前行的心情,让她恍惚间想起那个初夏的周末,她和林屿开车去迪士尼。她穿着一条Zimmermann的薄荷绿泡泡袖刺绣连衣裙,裙摆蓬松轻盈,脚上是Golden Goose的做旧款白色软底帆布鞋。车窗摇下,带着青草香的风吹乱了她精心编好的发辫。她嘴里叼着林屿塞给她的草莓香槟小熊软糖(他总爱买各种新奇零食投喂她),车载音响放着烟鬼组合吵吵闹闹的歌,直到他忽然降低音乐,指着远处天际线上渐渐清晰的、在阳光下闪烁着梦幻粉蓝光泽的城堡尖顶,眼睛亮晶晶地对她说:“看!公主陛下,你的城堡到了!” 当时那种瞬间涌起的、混合着孩子气的兴奋、对梦幻之地的无限期待和身边人带来的满满安全感,与此刻马车每前进一尺就加深一分的沉重、忐忑、恐惧以及身边人带来的刺骨寒意,形成了尖锐到残忍的反差。那时,路的尽头是童话;此刻,路的尽头,是深宫。
马车缓缓减速,最终彻底停下。沉重的、包裹着金属边的朱红色宫门,在令人牙酸的吱呀声中,被缓缓推开,如同巨兽无声地张开吞噬之口。
马车驶入,在一处极为宽敞的汉白玉广场前停下。宁川倏地睁开眼,眸中寒冽如星。他极淡地扫了夕雾一眼,无声地重申着警告,率先下车。
夕雾跟在他身后,垂着头,尽可能收敛所有气息。
然而,当宁川领着她,穿过广场,走向那灯火通明的宫殿台阶时,她还是不可避免地成为了焦点。
原本在广场边缘等候、低声交谈的官员及其家眷们,目光纷纷投了过来。好奇、审视、轻蔑、厌恶……各种视线黏着在她身上。
她穿着那身颜色沉暗、款式简陋、料子粗鄙的衣裙,低着头,跟在气场强大、服饰华美精致的宁川身后,本应像尘埃般不起眼。
但有些风致,是粗布麻衣也难以掩藏的。
即便她尽力垂首,那截在宫灯映照下白得近乎透明、线条优美的天鹅颈和无论何时都下意识挺直的背脊,已然在周遭一片珠圆玉润的贵女中,劈开一道清冷孤绝的剪影。那身毫无设计感的衣裙,因她多年严格形体训练刻入骨子里的挺拔仪态和精准的肌肉控制,行走间衣料垂坠拂动,竟意外地被勾勒出一种极简而流畅的韵律感,没有丝毫畏缩讨好之态,反而透着一种被困境磨砺出的、脆弱又坚韧的矛盾气质。
窃窃私语声低低传来。
“那就是宁监正拘着的那个巫…”
“啧,瞧那身打扮,真是…”
“…可这通身的气派,倒不像山野之人…”
“狐媚子罢了,听说就是靠这张脸…”
声音细碎,却如毒针。
就在这时,一阵夜风吹过,稍稍掀起了她低垂的面颊旁的几缕碎发,短暂地露出了小半张脸——肤色是久未见日光的冷白,下颌线条精致却绷得极紧,长而密的睫毛低垂,在眼下投出脆弱的阴影,而那双偶尔因紧张抬起又迅速敛下的眸子,在宫灯余光里惊鸿一瞥,竟是清澈又绝望的漆黑,如同浸在寒水里的墨玉。
那一瞬间的脆弱与一种奇异的、被压抑的美丽形成了某种惊心动魄的冲突,甚至短暂地令周遭的珠光宝气都显得俗艳。周围的低语声诡异地停顿了一刹。
宁川似乎察觉到了身后的细微变化,脚步未停,只极冷地侧首,目光如冰刃般扫过后方。只一眼,那些窃窃私语便如同被瞬间冻结,戛然而止。
但他刚才那一眼的余威,也重重压在了夕雾背上,让她脊背一凉,立刻将头垂得更低,将所有外露的情绪死死锁回内心深处。
宫殿巨大的、雕刻着繁复龙纹的门扉就在眼前,里面灯火璀璨,人声隐约,却像是一个更加华丽的审判场。
宁川脚步未停,径直向内走去。
夕雾攥紧了冰凉的手指,跟随着他那片鸦青色的、冰冷的衣角,迈过了那高高的、象征着天堑般的门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