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如归去星海》星屿寻灯

6、残影的拥抱

　　意识像是沉在浑浊粘稠的沥青海里，每一次挣扎着上浮，都被沉重的悲痛和酒精的麻痹重新拖回深渊。头痛欲裂，喉咙里火烧火燎，全身的骨头像散了架一样疼——那是昨晚被围殴留下的纪念品。

　　我费力地睁开酸涩的眼睛，模糊的视线逐渐对焦。熟悉的天花板，熟悉的陈旧吊灯……是我和理衡的卧室。我正躺在自己的床上，身上盖着被子。

　　怎么回事？我最后的记忆定格在那条黑暗肮脏的后巷，那三个混混的拳脚，以及……巷子深处阴影里，那个一闪而过的、让我心脏骤停的模糊光影。

　　是梦吗？一场极度逼真、混合了伤痛和思念的噩梦？

　　我挣扎着想坐起来，浑身的疼痛让我倒抽一口冷气。这不是梦，身上的伤是真的。那我是怎么回来的？

　　“你醒了。”一个冷静的女声从卧室门口传来。

　　我猛地转头，看到李琟正站在那里，依旧是一身一丝不苟的灰色套装，仿佛她不是站在一个刚经历失恋（确切地说是丧失）和殴打的男人的混乱卧室里，而是在某个无菌实验室。她手里拿着一个平板电脑。

　　“你怎么在这里？”我的声音沙哑得可怕，警惕和不适感瞬间压过了身体的疼痛。她像个幽灵，总在我最狼狈的时候出现。

　　“你醉倒在路边，处于半昏迷状态。我恰好‘路过’。”她语气平淡，听不出真假，“顺便，我觉得是时候让你更清楚地了解你正在面对什么，而不是继续自欺欺人。”

　　她走到床边，没有询问我的意见，直接将平板电脑屏幕转向我。上面开始播放一段经过增强和降噪处理的夜视监控录像——正是昨晚那条后巷！

　　画面里，我瘫倒在地，三个混混围着我。然后，就像我记忆中那样，巷子深处的阴影开始不自然地蠕动、凝聚，形成一个散发着微弱虹彩的、人形的轮廓。虽然模糊，但那身形，那隐约的轮廓……

　　我的呼吸骤然停止了。

　　接下来发生的一切，被高清镜头冷酷地记录了下来：那流光溢彩的触须如何无声地伸出，缠绕上混混的脚踝；那活生生的人如何像沙堡一样悄无声息地坍缩、失色，化为闪烁着微光的尘埃被吸收殆尽……过程干净、利落、恐怖，带着一种非人的、近乎优雅的残忍。没有惨叫，没有挣扎，只有绝对的、令人灵魂冻结的寂静。

　　录像播放完毕，屏幕暗了下去，映出我惨白如纸、写满惊骇的脸。

　　“这就是‘星之彩’，”李琟的声音像冰锥一样凿进我的耳膜，“编号ES-077。它以生命能量为食。你看到的那个类人形态，是基于林理衡先生残留的强烈执念——很可能是保护你——以及其物理遗骸转化的能量尘埃，所形成的临时行动凭依。它不是林理衡，只是一个披着他影子的、饥饿的本能集合体。”

　　她的话像一把把冰冷的手术刀，将我最后一点自欺欺人的幻想肢解得支离破碎。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我猛地趴在床边干呕起来，却什么也吐不出，只有胆汁的苦涩和绝望灼烧着喉咙。

　　“为什么……给我看这个……”我喘息着问，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混合着恐惧和一种难以言喻的、被背叛的痛楚——即使那只是怪物利用了他的影子。

　　“为了让你认清现实，做出正确的选择。”李琟居高临下地看着我，眼神里没有一丝怜悯，只有公事公办的冷漠，“它的稳定是暂时的，‘饥饿’是它的永恒驱动力。昨晚的行为已经证明了它的危险性和不可控性。APCRC需要在你配合下，对它进行引导和收容。”

　　“配合？怎么配合？”我抬起头，视线模糊地看着她。

　　“它会受到宿主残留执念的影响，对你表现出一定的……亲和性。”她斟酌着用词，仿佛在讨论一个危险设备的操作指南，“我们需要你作为稳定的诱饵，协助我们将它引入特定地点进行控制。这是最有效也是伤亡最小的方案。”

　　诱饵。又是这个词。让我去引诱那个披着理衡外皮的怪物？

　　剧烈的抗拒感让我几乎要嘶吼出来。但就在此刻，平板电脑暗下去的屏幕上，似乎又闪过那个模糊的、保护在我身前的光影……

　　“……宇……” 记忆中那微弱扭曲的气音再次回荡。

　　混乱的思维、酒精的后劲、巨大的悲痛和对那一点虚幻温暖的疯狂渴望，彻底冲垮了我的理智。

　　我只是……不想再一个人了。哪怕对面是深渊，是吞噬一切的怪物，只要它还有着他的样子……

　　在极致的崩溃和恍惚中，我听到自己破碎的声音响起，轻得像叹息：“……好。”

　　李琟似乎满意了，她收起平板：“很好。我们会给你配备紧急通讯装置。现在，你需要休息，然后……”

　　她的话没说完，我的手机突然响了。是公司打来的。对了，我已经旷工好几天了，那个刻薄的上司前几天还疯狂打电话骂我。

　　我下意识地接起电话，果然，那边传来上司暴怒的咆哮，骂得极其难听，质问我是不是不想干了。若是平时，我或许会忍气吞声，但此刻，我正处在情绪崩溃的边缘，他的骂声像汽油浇在了心头的火上。

　　我猛地挂断电话，狠狠地把手机砸在墙上！碎片四溅。

　　李琟冷静地看着我的失控，没有说话。

　　我需要空气。我需要离开这个令人窒息的地方。

　　我跌跌撞撞地爬起来，不顾身上的疼痛和李琟可能的目光，冲出了家门。

　　外面的阳光有些刺眼。我漫无目的地走着，心神恍惚，脑子里全是昨晚巷子里那寂静的吞噬画面和李琟冰冷的话语。世界仿佛隔着一层毛玻璃，嘈杂又模糊。

　　走过一栋旧楼时，我完全没注意到头顶传来的异常响动。

　　忽然，一阵急促的惊呼声和物体坠落的风声从我正上方传来！

　　我迟钝地抬起头，看到一个巨大的陶瓷花盆正从天而降，直直朝着我的头顶砸来！死亡的阴影瞬间笼罩下来，但我像是被钉在了原地，身体根本无法做出反应。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时间仿佛凝滞了。

　　一道流溢着虹彩的身影以超越视觉捕捉的速度骤然出现在我与坠落的花盆之间！依旧是那个模糊的、人形的光影，周身散发着非人的微光。

　　它……或者说，“他”，只是轻轻地、甚至是随意地抬起一只手。

　　那急速坠落、带着致命动能的花盆，在接触到它指尖流淌出的虹彩光芒的瞬间，就像昨晚巷子里的混混一样，无声无息地、迅速地坍缩、分解、失色，化为一蓬细腻的、闪烁着微光的尘埃，然后被它周身的光晕悄然吸收殆尽。

　　整个过程安静得诡异，快得不可思议。

　　周围路人的惊呼声此刻才爆发出来，人们惊恐地看着这超乎理解的一幕，看着那个突然出现又突然静止的、散发着诡异光芒的身影。

　　而我，怔怔地站在原地，看着那个背对着我的、熟悉到让我心碎的轮廓。

　　阳光透过它半透明的、流光溢彩的身体，在地上投下扭曲摇曳的光斑。它缓缓转过身，那双空洞的、没有瞳孔的眼睛“望”向我。

　　没有言语，没有表情。

　　但我内心那根紧绷到极致的弦，就在这一刻，“啪”地一声彻底断裂了。

　　是他……是他救了我……又一次……

　　理智、恐惧、李琟的警告……所有的一切都被滔天的情感洪水冲得七零八落。巨大的悲伤、失而复得的狂喜（即使是虚假的）、以及濒临崩溃的依赖感，像火山一样喷发出来。

　　“理衡——！”我发出一声泣血般的嘶喊，不顾一切地扑了上去，狠狠地抱住了它！

　　触感是冰凉的，带着一种奇异的、像是能量流动的微微酥麻感，完全不像人类的体温和肌肤。它的身体似乎僵硬了一瞬，基于某种残留的本能程序，那双闪烁着虹彩的、非人的手臂，缓缓地、有些迟疑地，回抱住了我。

　　这个拥抱，冰冷，空洞，没有任何心跳和温度。

　　但对我而言，这却是溺水之人抓到的唯一一根浮木，是黑暗中唯一的光亮（即使是地狱之火）。我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死死地抱着它，把脸埋在那冰冷的、散发着微弱甜腥气的“肩膀”上，嚎啕大哭，积压了数日的悲痛和绝望决堤般倾泻而出。

　　周围的人群发出更大的惊呼和骚动，有人开始打电话，远处似乎传来了警笛声。

　　我不能让他们带走它！不能让他们伤害它！它是我的！是理衡留给我最后的东西！

　　一种疯狂的保护欲瞬间占据了上风。

　　我猛地抬起头，紧紧抓住它冰凉的手腕（触感像是握住了某种能量凝聚的晶体），对着周围惊恐的人群嘶吼道：“滚开！都滚开！”

　　然后，我拉着它，近乎粗暴地拨开人群，朝着家的方向，跌跌撞撞地狂奔而去。我不在乎它能不能跟上，不在乎它是否需要我这样拉着，我只想带它回家，把它藏起来，不让任何人发现，不让任何人伤害它！

　　那个李琟？那个APCRC？去他妈的协议！去他妈的诱饵！我绝不会把它交给他们！

　　我单方面撕毁了那刚刚达成的、脆弱的协议。

　　一路狂奔，冲进公寓楼，撞开家门。我把身后那片混乱和惊叫声死死关在门外，背靠着门板剧烈地喘息着，心脏狂跳得像要炸开。

　　它安静地站在客厅中央，周身那不祥的、流光溢彩的微光在相对昏暗的室内更加明显。那双空洞的眼睛茫然地“看”着四周，似乎对这个环境还有一丝模糊的“熟悉”感。

　　我滑坐在地上，看着它，又哭又笑，像个彻底的疯子。

　　我把它……带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