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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血色日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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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公寓楼下时,我抬头望了一眼我们家的窗户。窗帘紧闭,像一双拒绝窥视的、死气沉沉的眼睛。那栋普通的居民楼,在灰蒙蒙的天空下,似乎比其他单元更暗沉一些,墙皮的颜色也显得更加斑驳污浊,仿佛被无形的霉菌悄然侵蚀。
李琟的话像毒蛇一样盘踞在我脑海里,嘶嘶地吐着信子。星之彩。寄生。同化。食粮。每一个词都让我不寒而栗。我用力甩了甩头,试图把这些疯狂的念头驱逐出去。她是错的。理衡只是需要我,更需要专业的医疗帮助——而不是什么狗屁异常现象管控中心。
推开家门,那股甜腻的腥气比以前更加浓郁了,几乎凝成了实质,粘稠地糊在口鼻处,让人呼吸都有些困难。光线极其昏暗,只有画室的方向,从厚布的边缘缝隙里,透出一种难以形容的、脉动般的幽光,色彩诡谲地变幻着。
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理衡?”我哑着嗓子喊了一声,声音在死寂的房间里显得异常突兀。
没有回应。只有一种极细微的、像是无数细小沙粒在不断滑落的窸窣声,从画室方向传来。
我扔掉公文包,几乎是踉跄着冲过去。猛地扯开那块厚重的遮光布!
眼前的景象让我的血液几乎瞬间冻结。
林理衡站在那里,背对着我。他瘦得几乎脱了形,原本合身的睡衣空荡荡地挂在他身上,像套在一副骨架子上。他的皮肤呈现出一种骇人的、半透明的珍珠母光泽,皮下的血管不再是健康的青蓝色,而是泛着一种诡异的、如同油彩般的虹霓色,微弱地起伏流动着。
而他正在作画。
不再是调色刀,他用的是自己的手指!右手食指的指甲不知何时变得异常尖利,划破了他左腕的皮肤。但那流出的不再是鲜红的血液,而是一种浓稠的、闪烁着星光的、无法用言语形容的绚丽色彩——正是那“星之彩”本身!他将这色彩蘸取,混合着调色板上那些早已失去本来面貌的、如同活物般蠕动着的颜料,疯狂地涂抹在画布上。
那幅画已经近乎完成。
它不再是我之前看到的混乱漩涡,而是凝聚成了一种具象却又极度扭曲亵渎的意象——一轮巨大的、正在喷薄而出的太阳。但那太阳不是金色的,也不是红色的。它是由无数挣扎、扭曲、痛苦哀嚎的微小人体轮廓构成的,呈现出一种极度痛苦和狂喜交织的、令人眩晕的复杂色彩。背景是破碎崩塌的城市和扭曲的星空,所有的一切都浸泡在一种浓郁的、不祥的暗红基调里,仿佛整个世界都在泣血。
这轮太阳……这轮由生命和痛苦构成的、亵渎神圣的太阳,散发着一种压倒性的、绝望的爱意和毁灭性的能量。它美得惊心动魄,也邪恶得让人灵魂战栗。
“理衡!停下!”我嘶吼着扑过去,想要抓住他的手腕。
就在我的指尖即将触碰到他的瞬间,他猛地回过头。
我的呼吸骤然停止了。
他的脸……还是那张我深爱着的脸,但已经完全变了。皮肤下的虹色血管更加清晰可见,仿佛有活物在里面游动。他的眼睛……那双曾经清澈明亮,盛满对艺术热爱和对我温柔笑意的眼睛,此刻像是两颗被镶嵌在脸上的、打磨光滑的黑曜石,空洞,深不见底,只有最深处隐约反射着画布上那轮恐怖太阳的光芒,亮得非人。
他看着我,嘴唇翕动了一下,发出一种极其微弱、像是从极遥远地方传来的气音:“……陈宇……你看……日出了……”
他的声音里没有任何痛苦,反而带着一种诡异的、解脱般的平静和满足。
“这是我……最后的……给你……”
说完这句话,他眼中那最后一点属于“林理衡”的光芒,彻底熄灭了。手臂软软地垂落下去,蘸满了诡异色彩的手指在苍白的睡裤上划出一道狰狞的痕迹。他整个人像断了线的木偶,向后倒去。
我猛地抱住他,他的身体轻得几乎没有重量,冰冷得像一块浸透了寒气的玉石。那皮肤上的珍珠光泽正在迅速黯淡下去,变成一种死寂的灰白。
“理衡?理衡!你看看我!别睡!醒醒!”我疯狂地摇晃着他,拍打他的脸颊,声音破碎得不成调子,“救护车!对,叫救护车!”
我手忙脚乱地去摸手机,手指抖得几乎握不住。就在我按下急救号码的那一刻,我低头看向怀里的他。
他的嘴角,竟然凝固着一丝极其微弱的、扭曲的弧度。像是狂喜的余烬,又像是极致痛苦结束后的解脱。
而那片他刚刚完成的、散发着不祥光辉的画作——《血色日出》,那轮由无数痛苦灵魂构成的太阳,正对着我们,散发出愈发强烈的、吸魂夺魄的光芒。那浓郁得化不开的暗红色,刺得我眼睛生疼。
这轮红日,像他呕出的血一样。一个冰冷而清晰的念头,毫无预兆地砸进我的脑海。
就在这时,电话接通了。那边传来接线员职业化的询问:“您好,这里是急救中心,请讲……”
我张着嘴,却发现自己一个音也发不出来。我的目光死死地盯着画布,盯着那轮血日。一种更深沉的、源自本能的恐惧扼住了我的喉咙。叫救护车?有什么用?医生能治什么?能治这从宇宙深处带来的色彩吗?能治这被啃噬殆尽的灵魂吗?
李琟冰冷的话语再次回响:“……宿主生命彻底耗尽……”
绝望像冰冷的潮水,彻底淹没了我。
“……喂?您好?能听到吗?请报告您的位置和情况……”接线员的声音还在徒劳地响着。
我怀里的身体,最后一点微弱的起伏也停止了。那双空洞的黑曜石眼睛,直直地对着天花板,映不出任何东西。
我的手无力地垂落,手机“啪”地一声掉在地板上,屏幕碎裂。接线员的声音戛然而止。
世界陷入一片死寂。
只剩下我粗重绝望的喘息声,以及那幅画无声散发出的、邪恶而绚烂的光芒,还有空气中越来越浓的、甜腻得令人作呕的腥气。
我就这样抱着他逐渐冰冷、僵硬的躯体,坐在冰冷的地板上,面对着那幅他用生命和灵魂最后浇灌出的、充满绝望爱意的作品。
我不知道坐了多久。时间失去了意义。
直到窗外真正的天色开始泛白,第一缕灰白的光线试图透过厚重的窗帘挤进来。
我机械地低下头,想最后亲吻他冰冷的额头。
然而,我臂弯里的重量……正在减轻。
我猛地惊醒,难以置信地看去。
林理衡的遗体,正从边缘开始,极其缓慢地、无声无息地分解、消散。不是腐烂,而是化作了无数细微的、闪烁着同样诡异虹彩的尘埃,像是被一种无形的力量牵引着,丝丝缕缕地飘向那幅沉默的《血色日出》。
就像水滴回归大海。
过程安静得可怕,没有声音,没有温度,只有一种绝对的、非人的虚无正在我怀中发生。
我徒劳地想要收紧手臂,想要抓住什么,却什么也抓不住。我只能眼睁睁看着,看着他的轮廓一点点模糊,消散,最终彻底消失在我的怀抱里。
原地,只留下那件空荡荡的、沾染了诡异颜料的睡衣。
我僵在原地,手臂还维持着环抱的姿势,怀里却只剩下冰冷的空气和一点点尚未完全消散的、闪着微光的尘埃。
他消失了。
被那幅画……吃掉了。
巨大的、无法形容的悲恸和恐怖终于击碎了我最后的理智。我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哀嚎,猛地扑向那幅画,想要撕碎它,毁灭它!
但就在我的手指即将触碰到画布的瞬间,那轮血日的光芒骤然增强,一股冰冷粘稠的无形力量猛地将我推开,重重地摔倒在地。
画布上的色彩疯狂地流动了一瞬,仿佛在无声地嘲笑着我的徒劳。
然后,一切重归死寂。
只有那幅《血色日出》,静静地立在画架上,散发着妖异的光芒,成为了他存在过的唯一证明,也成为了吞噬他的、寂静的坟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