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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第 20 章 ...

  •   瓦罐里的光阴

      巷子口有个修鞋的老人,他的摊子摆在老槐树下,一摆就是三十年。

      我是在一个无所事事的午后注意到他的。那时我刚辞去工作,像一只被抽空了力气的陀螺,突然停下来,反而不知所措。漫无目的地走在老街上,就看见了他——戴着老花镜,低着头,锥子在鞋底一扎一拉,麻绳便听话地穿过皮革,发出“嗤嗤”的声响。那声音很轻,却奇特地穿透了午后的慵懒,直抵心底。

      他的摊子极简:一个小马扎,一个装满工具的木箱,待修的鞋堆在左侧,修好的摆在右侧。最引人注目的是他脚边那个粗陶瓦罐,深褐色,罐身有烧制时留下的不规则纹路,像个沉默的老友,陪他在树下度过一个又一个春夏秋冬。

      瓦罐里总是插着应季的花。春天是几枝迎春,金黄的小花热热闹闹的;夏天换成茉莉,清香能飘出好远;秋天插几朵小菊,淡紫色的,在秋风里微微颤动;冬天最难熬,他不知从哪儿找来几枝干莲蓬,枯褐色的,别有韵味。

      我常在他摊子旁的石阶上坐下,一看就是一下午。

      来的多是老主顾。张大妈拎着孙子的运动鞋来了,鞋底张了嘴,像在诉说什么委屈。
      “老李,这还能修吗?”
      老人接过来,用手指量了量裂口:“能。孩子淘气吧?”
      “可不是,天天踢球。”
      “淘气好,说明有精神。”

      他修鞋不紧不慢。先清理鞋底的泥沙,再用砂纸打磨裂口周边,涂上胶,用夹子固定。等待胶干的时候,他就和张大妈拉家常,说说天气,说说巷子里最近的新鲜事。胶干了,他拿起锥子,一针一线地缝起来。那针脚密实匀称,像大雁飞过天空留下的痕迹。

      “现在谁还补鞋啊,”张大妈感叹,“都直接买新的了。”
      老人笑笑:“修修还能穿。东西用久了,有感情。”

      这话轻飘飘的,却让我心里一动。在这个什么都要快的时代,还有人肯为一双旧鞋花费半小时,这本身就是一种温柔的抵抗。

      王爷爷来取他的皮鞋。这双鞋他穿了十几年,鞋面都起了细密的皱纹,像主人脸上的岁月痕迹。
      “老伙计,又麻烦你了。”
      “应该的。”

      老人把修好的鞋递过去,鞋跟换了新的,鞋面打了油,泛着柔和的光泽。王爷爷当场换上,跺跺脚:“还是你修得舒服,新鞋磨脚,受不了。”
      “慢工出细活。”老人说着,从瓦罐里抽出一枝茉莉,递给王爷爷,“带给嫂子,她喜欢这个。”

      这样的场景每天都在重复。来修鞋的人,走的时候都不急着离开,总要站一会儿,说几句话。有时是关于鞋的,有时是关于生活的。老人的话不多,但每一句都恰到好处,像他手下密密的针脚,把人与人之间疏离的情感,重新缝合。

      我问他:“天天坐在这里,不闷吗?”
      他推推老花镜:“你看这棵树。”
      我抬头,槐花开得正盛,蜜蜂嗡嗡地忙着。
      “它在这里站了几十年,闷不闷?”老人慢悠悠地说,“万物都有自己的位置,找到了,就安心待着。”

      他告诉我,年轻时也慌过。上世纪九十年代,大家都往南方跑,说能发财。他也去过深圳,在工厂流水线上干活,一天站十二个小时,像机器上的零件。“钱是挣了点,但心里空。”干了三年,他回来了,重新支起修鞋摊。“还是这个适合我。”

      他的手很粗糙,指节因常年的劳作而变形,但动作极其精准。修拉链时,他能把细小的拉链齿一个个对齐;补雨靴时,他能把补丁剪得恰到好处,边缘服服帖帖。这双手修过成千上万双鞋,每一双都认真对待。

      “鞋啊,最知道人的辛苦。”他说,“它陪你走南闯北,风里来雨里去。你累了,它先知道;你站住了,它才能歇歇。”

      深秋的一个下午,来了个年轻人,拎着一双高档皮鞋,鞋底有点磨损。
      “能换底吗?”
      “能。”
      “多少钱?”
      “八十。”
      年轻人皱眉:“这么贵?新鞋才几百。”
      老人不急不躁:“这鞋是好皮子,扔了可惜。换底能再穿两年。”
      年轻人犹豫着。

      老人拿起鞋,指着鞋面的缝线:“你看这做工,机器做不出来的。现在的鞋,穿一年就坏,这鞋能穿十年。好东西,要爱惜。”

      年轻人被说动了,同意修。等待的时候,他也在我旁边的石阶坐下。
      “现在很少有人这么修东西了。”他说。
      我点头:“是啊,都图快。”
      “其实我挺羡慕这种慢的。”年轻人突然说,“我在互联网公司工作,天天追热点,赶项目,什么都快,快得来不及思考。有时候半夜醒来,不知道自己忙些什么。”

      他没再说下去。但我知道,在这个修鞋摊前,时间突然慢了下来,慢到足以让人看清自己的影子。

      鞋修好了,年轻人试了试,很满意。临走时,他掏出手机想拍照,犹豫了一下,又收起来了。
      “有些东西,记在心里就好。”他说。

      老人笑了,从瓦罐里抽出一枝小菊递给他。年轻人郑重地接过,像接过什么珍贵的东西。

      冬天来了,槐树叶落尽了,光秃秃的枝丫指向天空。老人还在,只是多生了个小煤炉,上面坐着一壶水,噗噗地冒着白气。有人来修鞋,他就倒一杯热水给人暖手。瓦罐里的干莲蓬在风中轻轻摇晃,发出沙沙的响声,像在诉说一个个古老的故事。

      我开始帮老人做些小事:帮他打水,扫扫落叶,或者只是陪他坐坐。作为回报,他教我认他的那些工具:这个是割皮刀,这个是钩针,这个是打孔器……每一样都有来历,都跟着他几十年了。

      “工具用顺手了,就像自己的手一样。”他说。

      有一天,我问他那个瓦罐的来历。
      “这个啊,”他摩挲着罐身,眼神温柔,“是我师父传给我的。”
      “您还有师父?”
      “嗯,我十六岁跟他学手艺,他临终前把这个罐子给我,说修鞋不光是谋生,是帮人走稳脚下的路。”

      我这才明白,为什么每个来修鞋的人,走的时候都显得轻松许多。不只是因为鞋修好了,更因为在这个匆忙的世界里,有人肯花时间,认真地对待他们的一双旧鞋,认真地听他们说几句话。

      开春时,我找到了新工作,不能天天来了。告别时,老人从木箱里取出一个小布包:“这个送你。”
      是一双千层底布鞋,手工纳的,针脚细密均匀。
      “我闲着没事纳的,你试试合脚不。”

      我试了,正合适,像量着我的脚做的。
      “走路要稳,一步一步来。”他说。

      如今,我穿着这双布鞋,走在写字楼光洁的地板上。每次低头,看见那密密的针脚,就想起老槐树下的修鞋摊,想起那个粗陶瓦罐,想起老人说的话。

      偶尔周末,我还会去坐坐。一切如故:槐树绿了又黄,瓦罐里的花换了一茬又一茬,修鞋的老人还坐在那里,一针一线,不紧不慢。在这个瞬息万变的城市里,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一个温柔的提醒:慢下来,有些东西值得用一生去坚守。

      昨天我去时,他正在修一双儿童皮鞋,鞋头磨破了,露出个小洞。
      “这也要修?”我问。
      “修修还能穿。”他剪下一小块皮子,比着破洞的形状,仔细修剪,“孩子的脚长得快,但能多穿一个月也是好的。”

      他补好破洞,又在补丁上绣了一只小兔子——那是应孩子妈妈的要求。看着那只活灵活现的小兔子,我突然理解了什么是“物尽其用”,什么是“情有所寄”。

      夕阳西下,我帮他收摊。他把工具一件件擦干净,整齐地放进木箱。最后,他抱起那个粗陶瓦罐,轻轻拂去上面的落叶。
      “明天见。”他说。
      “明天见。”

      我看着他推着小车慢慢走进巷子深处,背影融在暮色里。突然觉得,这个修了一辈子鞋的老人,修的何尝是鞋?他修补的是人与物之间的情分,是快节奏生活中被撕裂的耐心,是我们日渐粗糙的、对生活的感知。

      而那个粗陶瓦罐,它不说话,只是静静地立在老槐树下,看春去秋来,看人来人往。它插过四季的花,见证过无数的对话,收纳了三十年的光阴。那些光阴,都沉淀在陶土细微的孔隙里,成为比任何钟表都更准确的时间刻度。

      夜深了,我坐在窗前写这些字。窗外是城市的霓虹,窗内是一盏孤灯。我脱下布鞋,整齐地放在门口。明天,我还要穿着它,一步一步,稳稳地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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