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易如反掌》季子宋

19、第 19 章

　　偷来的时光

　　我是在一个毫无预兆的周二下午，突然决定不再努力的。

　　那天，我正对着电脑屏幕修改一份永远也修改不完的方案。阳光斜斜地打在窗玻璃上，灰尘在光柱里缓缓飞舞，像极了那些早已被遗忘的旧时光。我的手指悬在键盘上方，某个按键已经有些松动，字母“E”的边缘磨得发亮——那是焦虑的证明。就在那一刻，一个念头毫无征兆地浮现：何必呢？

　　这三个字像钥匙，打开了某种禁锢已久的枷锁。我慢慢向后靠在椅背上，听着弹簧发出的轻微呻吟，然后做了一件许久不曾做过的事——什么也不做。

　　窗外的梧桐树正在换叶子，一片半黄不绿的叶子飘落下来，在空中打了几个旋儿，最后轻轻贴在窗玻璃上，像是要跟我说些什么。我这才发现，已经很久没有认真看过窗外了。总是忙着回复邮件，忙着完成任务，忙着追赶一个又一个截止日期，却忘了窗外还有一棵会呼吸的树。

　　从那天起，我开始了我的“轻松人生实验”。说来也简单，不过是允许自己偶尔偷个懒，允许事情不必尽善尽美，允许生活留些空白。

　　第一个变化发生在早餐时间。

　　以往我总是抓着面包片冲出家门，边跑边咬， crumbs（面包屑）洒了一路。现在，我提早二十分钟起床，慢条斯理地煮一锅小米粥。看着小米在沸水里翻滚，慢慢绽开，冒出细密的气泡，整个厨房都弥漫着一种朴素的香气。我会搬个小凳子坐在灶台前，什么都不想，只是看着火苗温柔地舔着锅底。那种感觉很奇妙，仿佛时间突然变得宽裕起来，连呼吸都顺畅了许多。

　　粥煮好了，盛在厚厚的陶碗里，配一碟酱菜，几颗花生米。我用勺子慢慢搅动，等它凉到适口的温度。这二十分钟，在从前看来是奢侈的浪费，现在却成了每天最安宁的时刻。原来，所谓的“浪费时间”，其实是给灵魂留出的呼吸空间。

　　我开始走路上下班。

　　从家到公司，步行需要四十分钟。最初选择走路是为了锻炼身体，后来却发现，这段路成了我每天最期待的时光。

　　清晨的街道还没有完全苏醒。早点摊冒着热气，炸油条的香味能飘出半条街。环卫工人沙沙地扫着落叶，那声音有种奇特的韵律。我会在经过第二个路口时遇见那位遛狗的老先生，他的金毛犬总是欢快地摇着尾巴，挨个嗅着路边的电线杆。再往前走，是那所小学，孩子们在操场上做早操，动作参差不齐，却充满生机。

　　我走得很慢，慢到能看清玉兰树是怎样一天天鼓起花苞，慢到能分辨不同店铺开门的声音——卷帘门哗啦啦地响，玻璃门叮咚一声，老式的木门会吱呀半天。这些细微的声音，这些寻常的景象，从前坐在出租车里是注意不到的。那时只觉得路途漫长，恨不得瞬移到办公室；现在却希望这条路再长些，好让我多享受一会儿这独处的悠闲。

　　走路的时候，思绪是飘散的。会想起很久以前的事，童年时在田埂上奔跑， adolescence（青春期）在操场边发呆，那些早已模糊的记忆碎片，不知怎的又清晰起来。也会注意到平时忽略的细节：某户人家的窗台上摆着一排多肉植物，胖嘟嘟的很可爱；墙角的缝隙里长出一株蒲公英，顶着毛茸茸的球。

　　走到公司时，额头微微出汗，精神却格外清爽。这四十分钟的步行，像是给一天注入了缓冲剂，让接下来的忙碌变得可以忍受。

　　工作中，我也悄悄改变了节奏。

　　不再同时打开十几个窗口，不再把待办事项列得密密麻麻。上午十点，我会放下手头的工作，泡一杯茶，站在窗前慢慢喝。茶叶在杯子里舒展，像沉睡的精灵被热水唤醒。有时候是绿茶，清冽如山泉；有时候是红茶，醇厚如夕阳。就这么站着，看楼下街道车来车往，看云朵在天上慢慢移动。

　　同事小张有天好奇地问：“你最近好像不太一样了。”
　　我笑笑：“怎么不一样？”
　　“说不上来，就是觉得你没那么急了。”

　　确实，我不再急着证明什么，不再担心落后于人。该我做的事情认真做好，但不该我操心的，就让它去。神奇的是，工作质量非但没有下降，反而因为心态平和，出错的次数少了，创意多了。

　　有一次，领导交代了个急活，要在两天内完成一份行业分析报告。放在以前，我肯定会焦虑得吃不下饭，熬夜加班，把自己折腾得筋疲力尽。这次我却按部就班，该查资料查资料，该分析分析，晚上十点准时睡觉。第二天下午，报告顺利完成，条理清晰，数据准确，还提出了几个颇有见地的观点。

　　领导很惊讶：“这么快就做好了？”
　　我说：“专心做一件事，其实用不了太多时间。”

　　原来，我们总觉得时间不够用，不是因为事情太多，而是因为心太乱。各种杂念、焦虑、压力消耗了大部分精力，真正用在做事上的反而有限。就像一杯浑浊的水，只有静置下来，泥沙沉淀，才能变得清澈。

　　午休时间，我不再点外卖在工位上凑合，而是走路去两条街外的面馆。老板已经认识我了，见我进门就点点头：“老样子？”我找个靠窗的位置坐下，看厨师熟练地拉面、煮面、浇卤，整个过程行云流水。面端上来，热气腾腾，我慢慢地吃，细细地品，不再像从前那样狼吞虎咽。

　　面馆隔壁是家旧书店，我有时会进去逛逛。书店很小，书架高到天花板，需要踩着梯子才能取到最上层的书。老板是个戴老花镜的老人，总是坐在柜台后面看书，偶尔用铅笔在页边做些批注。

　　我在这里淘到过1982年出版的《瓦尔登湖》，扉页上有前主人的签名，字迹娟秀，可能是个女学生。书页已经泛黄，散发着纸张特有的霉味。梭罗在书中写道：“我愿意深深地扎入生活，吮尽生活的骨髓，过得扎实，简单，把一切不属于生活的内容剔除得干净利落。”

　　这段话我读了很多遍。什么是生活的骨髓？也许就是这些被我们忽略的平凡时刻：一碗热汤的温暖，一片落叶的静美，一段步行路上的见闻。

　　周末，我不再把行程排得满满当当。有时就是窝在沙发里看书，任凭阳光从东窗移到西窗；有时去附近的公园，坐在长椅上看孩子们放风筝；有时什么也不做，只是发呆。

　　邻居家的阳台种满了花，这个季节正是月季盛开的时候，层层叠叠的花瓣在阳光下像绸缎一样柔软。有次遇见邻居浇水，我夸她花养得好。她笑着说：“其实没什么诀窍，就是别太勤快。水浇多了会烂根，肥施多了会烧苗，顺其自然就好。”

　　这话让我想了很久。我们总以为努力就一定有好结果，却忘了万物都有自己的节奏。强求反而适得其反，不如像养花一样，该浇水时浇水，该晒太阳时晒太阳，剩下的，交给时间。

　　轻松的人生，不是懒散，不是逃避，而是找到属于自己的节奏。就像一首好的音乐，要有激昂的乐章，也要有舒缓的间奏。如果一直紧绷着，再美的旋律也会变得刺耳。

　　如今，我依然忙碌，但不再焦虑；依然追求，但不再强求。我学会了在快节奏的生活里给自己留白，就像中国画里的留白，看似空无一物，实则意蕴无穷。

　　昨天傍晚，我又煮了一锅粥。站在灶台前，看着夕阳把厨房的墙壁染成蜜色，粥在锅里咕嘟咕嘟地冒着泡。我突然觉得，幸福其实很简单，就是在这种寻常时刻，能够真切地感受到——我在生活，而不仅仅是活着。

　　窗外，那片曾经贴在玻璃上的叶子早已不知去向，但新的叶子正在枝头舒展。四季轮回，草木枯荣，一切都是那么自然，那么从容。我想，人或许也该向草木学习，该生长时生长，该休息时休息，不必总是勉强自己。

　　这份轻松，不是偷来的，而是我本来就该有的生活模样。只是从前，我把它弄丢了。现在，我把它找了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