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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第 18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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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下的泥土
搬进这个小区三年,我第一次认真看那片土。
它就在我家阳台楼下,夹在两栋高楼之间,宽不过两米,长不足十步。开发商象征性地种了些冬青,稀稀拉拉的。大部分地面裸露着,是那种最普通的黄褐色,下雨时泥泞,刮风时起尘。
昨天傍晚,我扔垃圾时,在桶边看见个佝偻的身影。是住一楼的王奶奶。她正用个小铲子,一点点把碎鸡蛋壳埋进土里。动作很慢,像在完成什么仪式。
“王奶奶,忙什么呢?”
她抬头见是我,皱纹舒展开:“给小菜地上点肥。城里买的营养土,太金贵,不如咱自己沤的实在。”
我这才注意到,那片荒芜的土,不知何时被开垦出了一小块。也就两张A4纸拼起来那么大,整整齐齐地长着几行小葱,还有刚冒出两片嫩叶的什么苗。
“您这种的是?”
“香菜。”她拍拍手上的泥,“撒了半个月了,总算出来了。这天杀的开发商,土里净是石头块儿,筛了我整整两天。”
我蹲下来细看。土被翻得很松,确实能看到筛子留下的细密痕迹。几棵野草被整齐地堆在角落,根上的土都抖落干净了——那是舍不得浪费一丁点好土。
“费这劲干啥?楼下超市一把小葱才一块五。”
王奶奶停下动作,看了我很久,眼神里有种我读不懂的东西。
“小伙子,”她说,“有些东西,不是钱的事。”
她指指那几行绿:“你闻闻。”
我凑近。刚浇过水,泥土的腥气混着青草香,猛地钻进鼻腔。那一瞬间,我像被什么东西击中了。
这味道,太熟悉了。
我老家在河南农村。童年的记忆,是被这种味道包裹的。
春雨后的打麦场,被晒得滚烫的泥土突然迎来雨点,会发出“滋”的一声,腾起一股白烟。那味道,是热烈的,奔放的,像刚出笼的馒头。
我和玩伴们光着脚在场上疯跑,脚底板被烫得跳,却乐此不疲。爷爷总坐在场边的石磙上,吧嗒着旱烟,看我们闹。他的皱纹里,也卡着洗不净的泥点子。
“人呐,不能忘本。”他常说,“土里生的,最后还得回土里去。”
那时不懂。只觉得土是玩的,是泥巴大战时最好的“弹药”;土是吃的,地里长出的玉米红薯能甜到心里去。
直到后来,我考上大学,坐上绿皮火车,来到这座钢筋水泥的城市。我学会了挤地铁,学会了点外卖,学会了在PPT里编织梦想。我的皮鞋总是锃亮,不再沾染一丝尘土。
我以为,这就是进步,是逃离。
可此刻,在王奶奶这片巴掌大的菜地前,我被一股来自记忆深处的味道,打得溃不成军。
“土是有灵性的。”王奶奶的声音把我拉回来,“你糊弄它,它就糊弄你。你真心待它,它啥都给你长。”
她开始每天给我“直播”她的菜园。
“看,香菜出第三片叶子了。”
“今早发现俩蜗牛,我给请走了。不能药,咱这讲究纯天然。”
“小葱能吃了,晚上给你掐几根炒鸡蛋?”
她的生活节奏,完全跟着这片土走。天微亮就起床松土,说那时候土在“醒神”;太阳大了要遮阴,说“菜跟人一样,也怕晒秃噜皮”;下雨前赶紧施肥,说“雨水是肥的引子”。
我开始期待下班后去看看那片土。看蚂蚁如何排着队搬运食物,看蚯蚓翻过的痕迹如何让土壤变得更蓬松,看露珠在葱叶上滚成珍珠。
它像一扇窗,让我这个被圈养在格子间里的人,得以窥见一种更原始、更真实的生命律动。
上个月,我鼓起勇气:“王奶奶,我能……也种点啥吗?”
她眼睛一亮,像等了这句话很久。“早给你备好了!”她变戏法似的从屋里拿出个小瓦盆,半袋土,几粒黑乎乎的种子。
“鸡毛菜,长得快,一个月就能吃。就从这开始。”
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种地”。
我学着她的手势,把土倒进瓦盆,轻轻抚平。然后用手指戳出几个小洞,每个洞里放两粒种子,再薄薄地盖上一层土。最后,用喷壶细细地洒水,直到土壤变成湿润的深褐色。
我把瓦盆放在阳台。每天起床第一件事就是去看它,下班回家灯都不开,先趴那儿研究有没有动静。
头三天,毫无变化。我急得抓耳挠腮,甚至怀疑种子是不是假的。王奶奶听了直笑:“你啊,跟当年我孙子一个样。苗在土里长根呢,根扎稳了,才能往上冒。凡事都得有个过程,你急,它不急。”
第四天早上,我照例去查看,猛地发现土表面有几个极细微的凸起。第五天,凸起裂开,探出针尖般的嫩黄。第六天,嫩黄舒展成两片椭圆的翠绿。
那一刻的心跳,比我第一次拿项目奖金时还要剧烈。
那是生命。是我亲手播种,亲眼见证的生命。
鸡毛菜一天一个样。我开始操心它的一切:水是不是多了?阳光是不是太毒?叶子怎么有点发黄?王奶奶成了我的技术顾问,我俩的聊天内容从“项目进度”“KPI”变成了“光合作用”“土壤pH值”。
我的生活节奏,也不知不觉变了。
周末不再睡到中午,因为要赶在太阳升高前给菜浇水。晚上应酬能推就推,想着早点回家看看我的小菜苗。甚至网购时,会不自觉地搜索起“有机肥”“园艺工具”。
同事说我“魔怔”了。但我自己知道,我没有。我只是在找回一种久违的、与土地连接的踏实感。
就在鸡毛菜可以间苗来吃的时候,王奶奶的儿子来了,说要接她去广州带孙子。
消息很突然。王奶奶沉默地收拾了三天,把她那些铲子、耙子、肥料,都送给了我。
“这片地,你帮着照看照看。别让它荒了,荒了可惜。”
我喉咙发紧,只会点头。
她走的那天,我去送行。她最后看了一眼那片已经郁郁葱葱的菜地,什么也没说,转身上了车。
现在,照料那片土地的责任,落到了我一个人肩上。
开始很笨拙。分不清杂草和菜苗,浇水不是多了就是少了。香菜长老了,开了细碎的白花,我舍不得拔。小葱一茬茬地长,我吃不完,就掐了送给邻居。
对门的年轻夫妻,一开始客气地推辞。后来,男的某天突然敲开门,不好意思地问:“哥,能再给几根葱不?我媳妇怀孕了,就馋这口。”
我把最新鲜的一把递给他。他如获至宝地捧回去。十分钟后,他端来一碗热气腾腾的鸡蛋羹,上面正点缀着我刚给他的小葱。
“她非要让我送来,说谢谢。”他挠着头笑。
那一刻,我忽然理解了王奶奶那句话——“有些东西,不是钱的事。”
这片土地,长出的不只是蔬菜,更是人与人之间那种几乎被遗忘的温情。它用一种最朴素的方式,把楼上楼下这些熟悉的陌生人,重新连接了起来。
如今,我的种菜技艺熟练了不少。瓦盆换成了泡沫箱,鸡毛菜换成了生菜、菠菜。我还学会了堆肥,把果皮菜叶收集起来,等待它们变成黑黝黝的腐殖质。
每天,我依旧在高耸的写字楼里,谈论着融资、项目和未来科技。但我的心里,始终装着楼下那片小小的土地。
我知道,当我在会议室里唇枪舌剑时,我的菠菜正在阳光下悄悄舒展叶片。当我为数据焦头烂额时,泥土里的微生物正在默默分解着养分。
这让我感到一种奇异的平静。无论外面的世界多么喧嚣变幻,楼下那片土地,总遵循着最古老、最恒久的节奏。春生夏长,秋收冬藏。
昨天,我给王奶奶打了个视频电话。信号不太好,她的脸在屏幕里时断时续。我把镜头对准那片长得正好的菜园。
她在那头眯着眼看了很久,然后使劲点头:“好,好!这土啊,算是让你养出来了!颜色正!”
挂了电话,我蹲下来,抓起一把土。它在我手心,是温的。
爷爷、王奶奶、我,还有对门的夫妻,以及这座城市里千千万万从泥土中走出又试图回归泥土的人。我们像被风吹散的种子,飘落在水泥森林的各个角落。但只要给一点缝隙,我们就能扎根,就能生长。
因为这土地,它从来就不只是在乡下,在远方。
它在我楼下的缝隙里,在我阳台的瓦盆中,更在每一个离乡人的记忆深处和血脉里。它沉默着,孕育着,用最朴素的方式告诉我们:
你从哪里来,最终要回到哪里去。
而所有的漂泊与寻找,所有的焦虑与渴望,或许,都只是为了听懂它无声的言语——
“回来吧,孩子。根,在这里。”